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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节(第2页)

这些时日天气一直不好,天上总是灰蒙蒙一片,层层云朵挡住太阳,呼吸也不顺畅,让人心里说不出的烦闷。李建成本就因蒲津兵败以及徐乐得重用等事心情郁结,方才又喝了不少酒,酒入愁肠情绪更加恶劣。柴绍这话如同火上浇油,让他积压数日的怒火瞬间爆发,若不是记着这是自己妹丈,李秀又是自己也不愿招惹的厉害人物,怕不是当场就要翻脸动武。长安为大隋国都所在,亦是关中四塞之地千里金城的核心枢纽。虽然大业天子征高丽大败,导致天下分崩,自己南狩江都,仅存精兵强将悉数南下。但是两代天子打压世家收四海之权于中枢,又得前朝府库积蓄,长安财货之盛城郭之坚,依旧非常人所能想象。纵然如今国力大不如前,可是作为曾经国都所在,城中府库依旧储备着如山钱粮,足以武装数十万大军的甲杖器械。

于李家而言,凭借陇西李氏家名,北方第一世家的强大底蕴以及这些年来李渊刻意经营的好名声。只要占据长安,这锦绣江山便半入囊中。然则这长安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攻取的所在。经历过五胡乱华群雄逐鹿的战乱,杨家父子对于都城的城防自然格外看重。不但以精兵猛将虎贲之士镇守,更是不惜重金对城池全面整修。长安号称金城汤池易守难攻,即便是李家休养生息积蓄力量至今,也不敢说能轻松攻下这座坚城。柴绍一张嘴便要把长安送给自己做功劳?他以为自己是谁?柴家又算得什么东西?哪来的这么大口气?柴绍似乎已经看出李建成心中的怒气,开口解释:“我今日虽然饮了几杯酒,但并未过量,还不至于像窦奉节那般说些混账话。长安城确实不易攻取,但也并非无懈可击。我家祖上在朝为官时,也曾做过些准备。毕竟朝堂凶险更胜沙场,我柴家上下这许多性命,总要设法保全。此番老泰山兵出晋阳,阴贼便于长安城内锁拿李氏亲眷,我柴家在长安的族人也在被捉拿之列。“李建成心头怒意渐去,柴绍若是消遣自己犯不上如此郑重,再听他说话语气就知道不是玩笑,难道他真有把握把长安拿下?李建成也知柴绍所言不虚,世家门阀人丁兴旺,为了维持郡望不衰,每逢天下大乱时,往往一家之人分仕各方以求左右逢源。不管最终江山谁属,自家家名总能延续。当日大业天子征辽东,世家借机挑动杨玄感兴兵作乱。彼时便有一家之人分仕两方,几百年来世家的生存规则都是如此,如今自然也不会例外。柴绍因为姻亲关系为晋阳效力,自然也有柴家子弟想要追随大隋以观成败。反倒是阴世师这等手段乃是对世家规则的破坏,把所有与晋阳方面有关系的家族子弟都当作敌人对待,等若是把天下大半世家推到李家这边。难怪他能得大业天子信任,辅佐代王镇守长安,君臣之间对于世家的戒备倒是如出一辙。阴世师这等手段非常人所能预料,按说柴家人纵然能听到消息也来不及逃走。可是自己不曾听闻柴家有人被擒乃至被害,这里面莫非真有什么玄机?柴家在长安埋伏了暗手?只听柴绍继续说道:“长安兵马皆在阴贼掌控之中,我柴家虽有二三旧部,亦难有所作为。能事先通风报信已是天大人情,不能再指望他们做其他事。柴家也向来不喜欢把性命交付他人之手,身为武人,还是要靠自己的本领保命心里才踏实。长安城池建好之后,家父便偷偷修了条密道直通城外,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这密道乃是我柴家头等机密,阴贼一无所知。这次全家逃脱贼子毒手,便是倚靠密道之力。这密道所在极为隐秘,阴贼万难发觉。若是派遣一勇力过人猛将带领精兵自密道入城夺取城门,与我晋阳兵马里应外合,长安自然是囊中之物。不世之功唾手可得,李家大业可定。与国都相比,区区蒲津又算得了什么?“李建成的酒意此时已然尽数消散,取而代之的乃是阵阵热血沸腾。他似乎已经看到那巨大的城池正缓缓敞开大门,邀请自己入主。这份诱惑让他难以抗拒,或者说任何人也抗拒不了。除去城内积存的如山财货钱粮之外,这座城池本身的地位更是非比寻常,甚至说是天下城池之首也不为过。虽然大业天子如今带领骁果军坐镇江都,但是以法理而论,长安依旧是国都,江都只能算行在。昔日楚汉相争,先入咸阳者为王。如今的长安地位一如当日咸阳,而自己和二郎也像极了项羽和刘邦。自己若真能抢先一步攻下长安,于公于私都能定下名分,二郎再如何刚强也难以逆转。蒲津渡口也好鱼俱罗也罢,于李家大业而言,都无甚要紧,长安才是关键。在一瞬间,李建成几乎忍不住脱口而出,想要应下此事,让柴绍帮自己这个忙。可是话到唇边,却又强行咽了回去!

不可莽撞!

前次蒲津兵败,和这次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当时也认定自己万无一失,结果闹了个铩羽而归,这次绝不可重蹈覆辙,否则怕是一辈子也难以翻身。自家人马起兵之初,本想以摧枯拉朽之势打隋军个措手不及,趁虚而入攻取长安。可是在蒲津渡耽误了太多时间,如今长安城内早已完成调动,京兆鹰扬兵已经悉数入城,城中早已做好各项准备严阵以待,想要强攻城池怕是不知要折损多少兵马,又要耽搁多少时日。自家人马之所以夺下蒲津之后顿兵不前,便是担心以李家一家之力不足以攻克长安,又或是本部损伤太重不能镇压群雄,只能等各路人马到齐再以附庸为先锋进兵攻城。

即便刚勇如二郎,也对这项决定双手支持,就知道长安城如今是何等凶险所在,哪是那么容易攻打的?柴绍之谋固然可行,但也要精兵猛将才能办到。自己的三百亲卫在蒲津一战折损过半,如今能动用的不过百余骑。仅凭这点人马真的能夺下城门里应外合?万一事有不谐,自己被困于城内难以脱身,不要说立功定名位,就连性命都未必保得住。蒲津渡的时候还有二郎带兵赶到,若是困在长安城里内外隔绝,就算是有百万雄兵也来不及救命。虽然当下长安城内已经没有什么出色斗将,可毕竟还有几万能杀善战的鹰扬兵。再说守城不同于野战,不是武艺高强就能横行无忌。强弓硬弩长枪大戟齐出,纵然满身绝技又能抵挡多久?一旦陷入以寡敌众的局面,即便有霸王之勇一样要死于乱军之中。这是一场智斗而不是武斗,光靠血气之勇或是胆量是没用的,关键是要赌斗心机。长安城内眼下虽没有能杀善战的猛将,但是并不缺乏足智多谋的策士。其他人暂且不论,单是那位左翊卫大将军阴世师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他是杨广的藩邸旧人,对杨家忠心耿耿,这次不惜向所有世家动手,便是向远在江都的杨广表示忠心。哪怕大兵压境,他也绝不会归顺李家。这等顽固之人坐镇长安,已经令人头疼,更何况阴世师的手段又非常人所能及。作为当下北方世家执牛耳者,李家的消息灵通,对于长安城内名臣良将均有所了解,阴世师自然也不例外。以武艺论,十个阴世师未必能赶得上一个鱼俱罗。可若是比并谋略,结果就要颠倒过来。不管是朝中大臣,还是世家门阀,都承认阴世师足智多谋堪称智囊。而且阴险狡诈剑走偏锋,行事手段毒辣过人。乃至有人不称其姓名,而是给其取了个绰号“阴世鬼”。

柴家人能从他手下逃脱乃是侥幸,其密道是否败露怕是难说得很。柴绍自以为密道未曾被发觉,焉知不是阴世师所设圈套,等着自己这些人往里钻?越想越觉得长安城如同鬼门关,刚才的雄心皆化作泡影。李建成摇摇头:“多谢嗣昌好意,只不过此事关系重大,必须慎重行事。那条密道乃是攻取长安的关键所在,更是不能轻易动用。且容我思量一番,再做计较。“柴绍倒也没有逼迫之意,“毗沙门只要记得这桩事就好。人多眼杂难免走漏风声,便是岳父那里我也不曾提过此事,整个军营里也只有你我二人才知密道所在。你几时做了决断,便来找我。你不来,我不会说给别人听。”

“多谢嗣昌好意。你的心意我也明白,尽管放心,我不会因为蒲津之事就坏了和二郎的情分,更不至于胡闹,咱们回帐中吃酒就是。这班人吃多了酒便要胡闹,你我都不在,还不知道要荒唐成什么样子。“说话间李建成带头向帐中走去,边走边寻思着那条密道的事情。这条路绝不是无用之物,自己不去不代表不可以作为他用。倘若真是个陷阱,说不定也能替自己了结一桩心事。不过此事不宜操之过急,还是看看阴世师那边作何手段再做计较。他有个预感,那位“阴世鬼”绝不会单纯的布置城防以逸待劳,等着李家发兵攻打。肯定会用出些阴毒手段,只是不知究竟是何等手段,自家人又是否接得住?

第五百六十二章雄都(一)

旭日东升,刺破堆叠乌云,照在长安城的城碟之上。簇新的大隋旗帜在城头迎风舒展,显得活力十足。站在城碟之后持矛挎刀值守的兵士个个满面红光,身上衣甲鲜明,日光之下烁烁生辉,不管其真实本领如何,只看卖相,这支军队依旧如同开国时一样,足以扫荡天下气吞六合。鱼俱罗这段时间的奋战并非白费力气,就在晋阳人马顿兵于蒲津渡口之时,大隋朝廷也开始了动作。除了传檄四方要求各路人马勤王之外,更是将原本分散于整个京兆郡的鹰扬兵尽数调入长安。如今长安城内,集结了京兆十六鹰扬府全部人马。数万兵马拱卫着这天下名都,看上去似乎有充足把握守住城池与李渊较量高低。于大隋官方体制内,这座城池不称长安,而称“大兴”。得名原因,乃是因为开皇天子曾被北周封为“大兴公”,等到大隋一统天下后,都城就以昔日官位命名。只不过对于百姓以及依旧怀念昔日汉家天下的官员乃至文人士子来说,还是愿意以长安相称。事实上眼下的大兴与当年长安,已然不是一处所在。汉末战乱加上五胡乱华,数十年战火摧残,长安城已然残破不堪。城垣破败宫室荒芜,城中水皆咸卤,欲得一清水井都难如登天,并非宜居之地更不适合作为国都。开皇天子混一宇内之后,于开皇二年下旨,以尚书左仆射高颍领新都大监,太子左庶子宇文恺领营新都副监,于龙首原新建都城。隋朝百姓口中的长安,一如大隋帝国一般,都是饱经战乱之后浴火重生之物。凭借着大隋的雄厚国力以及宇文恺盖世巧思,这座新长安比起前朝兴建的旧长安更为雄壮恢弘。城池东西长约二十里,南北约十八里,其规模为汉朝长安的两倍有余。放眼宇内,没有任何一座城池能与这座巨城相提并论。自古以来汉家都城,规划思想基本源自《周礼》,所谓: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依据这样的规划思想营建出来的都城,方正有序,严谨对称,把王宫置于核心位置好体现君主的权威性,前朝后市的规划则代表儒家先义后利的理想。然则宇文恺筑城时,则以“建邦设都,必稽玄象”为考量,将象天思想发挥到极致。整个城池依据天人合一思想建立,城池由东西走向的六条土岗横贯,乃是取《易经》乾卦中六爻之相。

乾卦属阳,称九,自上而下,横贯长安地面的这六条土岗从北向南,依次称为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从地势看,六道土岗从南到北渐次降低。宫城所处的位置相对较低。不把宫城设置在最高处同样也是考虑天象。根据天上星宿的位置,最为尊贵的紫微垣居于北天中央,以北极为中枢,东、西两藩十五星拱卫。紫微垣即指皇宫的意思,是以只能把皇宫布置在北边中部,外郭城则象征向北环拱的群星。长安城中东西、南北交错的二十五条大街,将全城分为利人、都会两市外加一百零八坊。朱雀大街为城市中轴,将城区一刀切开,分为东西两部分:东部隶属万年县,本应有一市五十五坊,因城东南角曲江园占去两坊之地,故实领五十三坊;西部属于长安县,实领一市五十五坊无差。这一百单八坊对应的自是天空星曜,皇城之南四坊,以象四时;南北九坊,取则《周礼》九逵之制;皇城两侧外城南北一十三坊,象一年有闰。这套玄而又玄的风水之说,将一座本已威严无比的大城,烘托得更加神圣。城墙以黄土夯筑,城外环绕护城河,为了便于物资运转,又修建广通渠以通漕运。四方之物借运河之力得以输入京都,保证了国都的商业发达百姓日用不缺。在此地你可以买到吴越宝刀、安阳青瓷、江南丝绸,也可以买到来自番邦塞外的奇珍。放眼天下,能够勾连四海,集天下货品于一地者非长安莫属。素来崇尚节俭的杨坚不惜耗费人力物力营建这等恢弘都城,自有其考量所在。除了夸耀国力震慑塞外胡骑,也是向天下昭告,大隋江山上映天命。只要天不塌下来,大隋的江山就不会灭亡,这个江山一如这新建都城坚不可摧万世不拔!不管是谁妄想冒犯天威,注定自取灭亡!可惜他虽有雄心,却终究还是低估了世家门阀的力量。父子两代皇帝刻意打压北地武功世家,意图收天下之权,不想大事未竞,这天反倒是先塌了下来!晋阳大兵虎视眈眈,无数北地虎狼之士纷纷投奔李渊帐下,河东六府鹰扬精兵更是摩拳擦掌,想要攻入长安抄掠财货。满天星宿又能拱卫紫薇几时,怕是只有老天才知道。即便卫文升、阴世师二人竭尽所能稳定局面,为三军换装全新衣甲旌旗振奋士气,以财帛酒肉犒赏三军。这些守卫城池的鹰扬兵眼神中依旧难掩惊惧之色,于城头巡哨时眼睛不错神地盯着蒲津渡方向,生怕不知几时就有晋阳铁骑杀来。也有的兵士偷眼去看自家军将,想要从他们脸上得到答案。却见自家主将的神色不比自己好多少,眼神中同样充满惶恐不安之意,只不过他们的眼神更多是看向宫城而非城外。这些军将毕竟比部下聪明一些,知道决定自家命数的不是李渊而是此刻在宫中议事的各位大员。只盼他们能够拿出一条妙计退兵,别让李渊的人马真打过来。连鱼无敌那等猛将都死了,自己又如何敌得过李家的天兵?还是免战为上。鱼俱罗阵亡的消息早已传到城中,得益于京兆郡丞骨仪的忠诚以及他手下那些武侯勤勉,这个消息并未在民间引起什么骚动。甚至很多百姓还以为蒲津依旧在朝廷手中,谁要是无意中说出真相,很快就会被官府带走,再不然就是无缘无故消失。衙署中人在人前也是一副胸有成竹模样,对战事表现得漠不关心。似乎鱼俱罗的死活蒲津归属根本无关大局,晋阳李家起兵,就像是这些年越来越多的盗贼出没一样,根本算不了什么。事实上,只要看看这些人私下里的紧张神色,以及城中戒备日渐森严的事实,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鱼俱罗的死讯就像是一块大石头,压在留守长安的群臣心中,让他们的眉头久久难以舒展。哪怕明知道鱼俱罗那几千人死守蒲津注定阵亡,这般安排本就是为了让这有无敌勇名又有重瞳异相的猛将战死疆场,免得天子担忧。可是听到确实消息后,心里还是难以释怀。毕竟连鱼俱罗这种勇将都死了,自己这些人又如何抵挡李渊?杨广居于江都,亲信大臣精兵猛将皆随行护驾,留守长安辅佐代王杨侑的大臣不多,论及武艺将略,实无一人能和鱼俱罗相颉颃。京兆的鹰扬兵号称精锐,可是实际情形如何大家心里都有数。让这些临时征召的农夫与河东六府鹰扬兵厮杀,结果不言自明。这一局面形成与大业天子本人也脱不了干系,其生性多疑,哪怕代王杨侑只是个孩子且是自家嫡孙,他依旧不能放心。随着杨玄感叛乱征讨辽东失败,天子威信大不如前,天下盗贼蜂起,揭竿而起者不计其数。杨广生怕自己不在京城,倘若长安兵强马壮有人拥立杨侑为帝,形成南北两朝廷格局。是以刻意打压长安军力,令其不足以生乱。原本京兆鹰扬里面的精锐大半随驾南狩,留守的兵马大多是凑数,能杀善战者寥寥无几。既无健卒更缺强将,只靠城墙加上武装农夫如何抵挡晋阳兵马守住城池就成了摆在城内诸位文武大臣面前的一道难题。禁苑之内数日会商,便是想要为这道难题找个答案。代王杨侑毕竟不是天子,因此不敢在含元殿接见群臣,而是以太子之礼,在嘉德殿会商。端坐于宝座上的代王还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虽然在乱世之中,这个年龄的男子已经可以历事,若是在边地,这个岁数的男孩说不定连人都杀过。可是作为凤子龙孙的杨侑。显然不能以此为绳墨考量。毕竟他头上有个多疑且残暴的祖父,自己的父亲偏又早已死去。这些年来他在母妃韦氏教导下,每日谨小慎微地活着,只求不要引起祖父的猜忌或是冒犯了什么忌讳丢掉性命,其他不敢奢求。既不敢揽权更不知如何用权,其才具比起普通的孩子并没强到哪去。他就像是一个傀儡,每日按着操纵者的命令行事,尽自己所能扮演好角色,不求有功只求无过,到了这种生死攸关的场合就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杨侑原本白皙的面孔,这时早已没了血色,额头上汗珠密布却又不敢擦拭,生怕失仪犯禁惹来训斥。这位少年代王如同坐在火盆上,被熊熊烈焰烘烤着。他想不通为何有人会想要这个受罪的位置,甚至不惜以刀兵来抢。若是按照杨侑的心思,这个宝座乃至这座城池自己都不稀罕,谁要是想要就尽管拿去。可是这话不能说也不敢说,按照母妃嘱咐,自己只要做个哑巴就好,其他的事交给其他大臣决定。不管他们做什么决断,自己都只管点头。可问题是一连几天,自己只看到了一群人吵来骂去,几次几乎挥拳相向,就是拿不出一点办法。

他们也和自己一样害怕了!杨侑相信自己的判断没错,这些看似有办法的臣工,实际并不比自己高明多少。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对付李渊,所以只能互相谩骂乃至动武,只不过是希望有人承担责任。喉咙越响,就越证明心虚,大抵是这样没错的。反倒是不开口的人,或许还有些办法。生在帝王之家又从小谨慎的杨侑只是缺乏胆量并不缺乏谋略,尤其是十来年谨慎的生活,更是造就他一身出色的察言观色本领。目光偷偷在那些脸红脖子粗的大臣头面上看过去,最终落在一人身上:左翊卫大将军阴世师!

第五百六十三章雄都(二)

这几日朝会不管气氛如何激烈,阴世师始终不发一语。每日只是在那里冷眼旁观,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这等态度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不满,何况蒲津渡之败和阴世师的安排也不能说全无关系。毕竟鱼俱罗之前屡次获胜,让不少文武大为欣喜认为或许可以反败为胜。要求给鱼俱罗增派兵马,令其放手反击。可是阴世师硬是不肯点头,虽然几次派出援兵,但是兵力都极为有限,兵员更是良莠不齐。导致鱼俱罗麾下兵马始终没能超过四千,这次蒲津之败,便有人认为是寡不敌众所致。朝堂之上争议纷纷,剑锋所指全是阴世师。即便是杨侑都知道,阴世师这样做乃是天子的意思。自家祖父忌惮鱼俱罗神勇,想要他的性命。其越是能杀善战就越是要死,阴世师这么做不过是替皇帝分忧。偏生鱼俱罗未犯死罪,如今兵临城下,正是重用武将之时。如果稀里糊涂杀掉鱼俱罗只怕寒了武将之心,用这手借刀杀人的手段也是迫不得已。连自己都懂得道理群臣没理由不明白,还把阴世师指为罪魁固然是为了推卸责任,内中说不定还藏着什么别的心思。杨侑虽然看得明白,却又不敢出头,也无力为阴世师说话。好在阴世师恶名在外,这些文武对他都有些畏惧。只是言语上做些攻击,并未真的参劾,事情就这么僵在那没有了结。原本有人希望阴世师能出谋划策,解了眼下长安之危。可是看他一言不发就认定他和自己一样没有办法,即便不敢招惹他对他也不再信任,只有杨侑相信,阴世师一定想出了办法。只是不知出于何等原因不肯说出来,自己要想继续坐在火炉上受罪,这些大臣要想保住这座城池,或许该开口询问阴世师的心思,不是等他开口。

杨侑鼓了鼓胆气,想要以代王身份问上一句。哪怕因此惹来母妃责罚,也算是自己为大隋江山尽力。可是不等他开口,嘉德殿内却再次吵闹起来,甚至即将演变成斗殴。大隋以武立国,经过五胡乱华礼崩乐坏的乱世,制度礼法大多被摧毁,便是文臣身上也多有尚武任侠之气。虽然开皇、大业两代天子重塑礼法规矩,但终究积重难返不是朝夕之功。太平时日勉强还可维持体统,如今李渊大兵压境人心惶惶,宝座上端坐的也不是大业天子而是个年未及冠的娃娃,文武心中更没有多少敬畏。众人的喉咙越来越大,随着争论逐渐激烈,整个嘉德殿内已是炒作一团,殿宇回声不绝,往日威严肃穆的宫殿竟像极了利人市。而引发这场吵闹乃至斗殴的,则是左骑卫将军宇文烈。他是自北周时代便追随杨坚的老将,如今须发皆白却依旧性如烈火,一旦发了脾气便忍不住叫嚷起来。若不是这臭脾气,以他的资望功劳,也不至于屈居此职。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今依旧忍不住大喊大叫,全然没把宝座上的杨侑放在眼里。“军情如火,尔等不想着怎么把守城池,还在这里空口说白话,到底安得什么心肝?是不是要等李渊打进城里才肯闭嘴?当初要不是你们耽误时光,早点发救兵去接应鱼俱罗,他未必会死!如今李渊大兵压境,你们还不肯说正事,是不是想要勾结李渊,卖了长安?“这些日子众人互相以言语攻讦,比这更恶劣的言语更险恶的指责都有,倒是不奇怪。他这一骂,立刻就有人反唇相讥:“怎么?想把蒲津失守的罪责推到我等头上?白日做梦!当日若是依你的主意,把几万兵马都葬送在蒲津,如今就连守城的人都没有。依我看,你更像奸细!”

“你这鸟……”宇文烈怪眼圆翻,攘臂拔拳就要冲过去打人。对方也不示弱,丢了笏板拉开架势做好迎战准备。随着局势越来越紧张,众人也变得越来越激动,整个朝廷正在逐渐失去控制。就连基本的礼仪,都已经维持不住。

阴世师眉头微皱,想要说些什么。可就在此时,一阵咳嗽声响起,把阴世师的话挡了回去。这咳嗽声不算特别响亮,在喧嚷的叫骂声中更显得平常,以常理论根本不引人注意。可是说来奇怪,这几声轻咳却如同金钟玉磬一般震慑全场。随着这几声咳嗽,不但宇文烈停下脚步,其他人也停止了叫骂,全都朝着咳声的来源看去。即便是阴世师眼神中也满是关切之意。发出咳嗽声的乃是个老人,其年纪看上去与宇文烈相若,一般都是须发如银满面沟壑。只是这老人的体魄显然不及宇文烈强健,后背已然佝偻,两只老眼也黯淡无神。一阵阵咳嗽如同撕心裂肺,显然方才那几声咳不是故意造势,而是病势沉重难以自制。

就是这么个病弱老者,让整个嘉德殿内文臣武将都闭上了嘴,便是代王杨侑的神色都变得紧张起来,连忙吩咐内侍:“速备蜜浆,为老人家止咳。”这老人便是刑部尚书、右侯卫大将军、右光禄大夫、轨郡公:卫玄卫文升。也是当下长安城内功劳资望最高,说话最管用的人。哪怕是把代王杨侑在此老面前也得伏低做小退让三分。和宇文烈一样,卫玄也是自北周为官,官场纵横大半生的人物。其出身世家,祖父官至大司农,父为侍中、左武卫大将军,自己则允文允武文武双全,乃是杨广的宠臣爱将。昔日杨广征辽东,杨玄感得世家相助趁机谋反,卫玄亲自将兵征讨,得宇文述、来护儿等人相助,终于将杨玄感之乱讨平。靠着这份功勋得以晋右光禄大夫,受赐玉麒麟符节,函谷关以西各地兵马钱粮,皆受其节制。大业天子更下圣旨,命卫玄为代王杨侑之师。表面上杨侑代替杨广坐镇长安,可是朝中文武心里有数,真正代替天子镇守国都的乃是此老而不是宝座上那个不成丁的娃娃。因此他一咳嗽,就没人敢继续放肆。不等内侍把蜜汁拿来,卫玄已经止住了咳声,老眼在宇文烈和他的对头面上看来看去,并不说话。两个性如烈火的武人平日嚣张跋扈胆大包天,可此时却被看得心里发毛,竟然不自觉地低下头去,连呼吸声都弱了几分。方才还吵吵嚷嚷的大殿此时变得针落可闻,卫玄这时才有气无力地说道:“到底是老了,脑子有些不清楚,方才还以为自己到了利人市那边,还想着买张胡饼吃。现在才想起来,这里原来是嘉德殿,逆贼大兵压境,殿下召集我等议论军情,不是让我等相扑做耍的。”

“卫公,某……知错了……”宇文烈的老脸涨得通红,低下头去支支吾吾地说着。众臣第一次发现,如同叫驴一般的宇文烈,居然也有低声下气认错之时。卫玄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有何错?错都在老夫身上。身为法曹不能严肃纲纪整顿朝仪,手持玉麒麟符却不能扫灭逆贼,让乱军渡过蒲津,这些都是老夫的罪责。谁若是想要追究这些罪责,便来质问老夫,不必攀扯他人。若说有人勾结李渊,也是老夫嫌疑最大,不如就把我这颗老头砍下来以儆效尤!“他说到此处声音陡然一提,几个方才叫嚷声音最大的文武都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卫玄这话杀机已显,眼下乃是非常时期,以卫玄威望权柄一声令下,即便是在场这些重臣一样可能首领不保。显然这几日大家的推诿彻底激怒了这老人,让他不惜放下狠话。谁若是再纠缠旧事,说不得就要动手杀人。

殿内又变得寂静,过了许久,卫玄才看向宇文烈:“你怪其他人空口说白话,自己想必是有了办法?且说说看。”宇文烈吭哧了一阵并没有发出声音,可是卫玄两眼紧盯着他显然不准备放他过关,宇文烈知道不说些什么无法交待,只好勉强答道:“某……某也说不出什么办法,不过打仗就是那几下子,卫公心里也有数。把兵马分派下去,各门派兵派将。咱们这些老骨头纵然不敌鱼俱罗,守个城总是办得到。只要大家尽心,李渊也未必就能杀进长安。”

卫玄听到这些并未反驳,而是点头道:“除此之外呢?”

“这……还不曾想到……”

“不曾想到?”卫玄冷哼一声:“若是天子在场问你,你也这般回答?”

“这……”宇文烈的头越发低下去。卫玄朝着其他人看了过去:“似这等话就不必说了。我这把老骨头没几日好活,不能把光阴浪费在这种拙计之上。大家于守城退兵还有什么妙策不妨说说看,若是没有的话,就各自回府。我这几日身子也倦了,要好生歇一歇。”

他看向阴世师:“你随我一同回去,家中正有两瓮好酒,你我将它喝光。”此言一出,代王杨侑先长出了一口气。看来这朝会终于不用再开,卫公想必已经有了主意,不管是成是败,按他的办法做就是了。

第五百六十四章雄都(三)

卫玄府中。

香烟袅袅,青铜香炉内燃着龙涎香,香气顺着香炉鸟嘴里吐出,弥漫在书房之内。大隋自立国至今,数十年光阴中,江南士族的风仪儒雅已然于不知不觉中浸染整个朝堂,即便卫玄、阴世师这些武将出身的重臣,也难免受其影响。这座书房的陈设布局完全是江南味道,彰显着主人的权势富贵。

晋阳大兵压境,长安一日三警,不知几时就要厮杀起来,卫玄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摆酒饮宴。他和阴世师都是世家子,自有体面在,招待阴世师的饮子也绝不至于寒酸。今日所用的茶饼乃是来自洛阳的天香茶,所用茶具则是波斯琉璃盏。琉璃价高难得运转困难,除去东西两京,其他地方很难见到。天香乃是牡丹,以其制茶非国手不能为。如今天下板荡干戈四起,牡丹制茶已不容易,兼之近两年时令不济,洛阳连遭天灾牡丹凋零,天香茶更为难得。像眼下所用大朵牡丹,以及通体剔透的琉璃盏,放眼长安也只大兴宫中才有。单是今日这饮子以及茶具,就足以证明卫玄的地位以及代王对他的信任。国朝新贵敢于向旧日世家发起挑战的底气也在于此,大隋的庞大国力,天子的恩宠,就是他们撼动旧世家最大的凭仗。只可惜如今这凭仗一如眼前的琉璃,不管如何精美,总是脆弱易碎,不知能呵护到几时。为两人烹茶的婢女乃是卫家专用奉茶奴,年方二八体态妖娆姿色出众,剪水双瞳于灵动中又带着些许妩媚。若是未经世面的少年郎,被这双美眸扫上一眼,多半就会呼吸凌乱心头狂跳,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在场两位心性沉稳也早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这等尤物也只好安心烹茶不敢有丝毫多余举动。随着茶水沸腾,少女为两人各分一盏,两朵金黄颜色牡丹在两人茶盏中徐徐绽开。透过琉璃观看牡丹绽放模样,一如在花园中赏景。随着花朵绽放,空气中于熏香味道外又多了几许牡丹花香。阴世师望向茶釜,见其中汤花依旧保持着厚而绵的模样,点头道:“如今东西两京豪门斗茶,都要比拼汤花。其中又以这‘饽’形为最,有这番本领不管到了哪一家都有个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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