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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有县令夫人樊娴都将暖茶奉上,小刘秀便趁母亲躬身斟茶的空隙,小身板遂往上一蹿,便扭坐在了石几之上瞧看热闹。刘钦双手奉茶环飨道:“听闻这大仙茅盈生中元五年,少秉异操,独味清虚;老二茅固曾官拜执金吾、武威太守;老三茅衷也曾拜五官大夫、西河太守。三茅皆是食君俸禄,又称百岁仙人,为何老来聚啸山林,为祸一方?至今本县懵懂不解。”
县尉听罢呵呵笑道:“传闻三贼精炼有服气、辟谷术,且以医术救治万民。缘因近年来粮食欠收,县寺无为,便举了义旗替天行道,打富济贫。实则是反骨不轻,狼子野心。如此操弄,与行西王母诏筹之事又有何异?”几人听罢捋须大笑。
刘钦又持壶续茶道:“依三贼这惯常禀性,今晚必会重来蛤蟆寨。虽敌众我寡,我等也绝不敢爱身避死。由县尉纠集各乡游缴,事先藏匿于庙西出口,我便领这寺内兵丁,一早伏在南北通道的芦苇荡内,一俟匪寇入伏南门,你我便来个瓮中捉鳖。”
县丞邓晔系南乡郡析人,智聪胆大性子直,一听这话便摆手施礼:“敌我悬殊,狗急跳墙,一县之主怎能去上前拼死?晔虽不才,愿以死报国,竭尽所能誓除匪患,以安民心。”
此番一去生死难料,二人一时争执不下。小刘秀忽地跳下石几,学那蛤蟆在地上蹦跶了两下,又回头问母亲道:“阿母,阿翁说的是蛤蟆寨么?”樊夫人点头称是,小刘秀便小嘴嘟囔道:“俺还要吃老仙的石蜜糖糖。”
樊夫人听儿子这话便抿嘴笑道:“文叔这是有了记性。那是去冬腊月初来南顿,郎君与充兰他们去了汝南交接公文,余我等七人见大雪封路,便下榻那庙舍之中。谁料夜半出了乱子,到处皆是鸡鸣狗叫,吵嚷一片,出门一探,庙院之内竟站满了人。”母亲刚一说到这里,小刘秀便拍手弹跳道:“月明明,黄巴巴,阿翁织布母纺花……”
樊夫人一听便又笑了,摸了摸刘秀的头皮道:“是啊,那夜月儿是真明。几个孩子爱凑热闹,便在人群之中拍手弹跳、捉迷藏。待这帮百姓得粮散后,方有释子与我言讲,原来这是西山的茅酱,来蛤蟆寨是吃员外大户的……”
“等等,等等。”众人正吃惊间,刘钦便也坐卧不住,遂侧过身来,焦灼不安道:“天耶,囟球这是在虎口拔牙呀,那茅酱没要了尔等性命?”樊夫人一听便笑着站起,轻扭了几下腰肢道:“好似也无甚大碍吧,只是夫君无端气我,倒是生出些瘀滞病来。”于是几人哄堂大笑,气氛也随之平和下来。
小刘秀这边也未闲着,一边手勾父亲脖胫,一边摇头摆尾地跟着帮腔:“父翁——我也好着嘞!叔伯们见我姊姊几个打雪仗、躲迷藏,都把镰刀、锄头举得高高。白胡子老仙怕我胡闹,还赏我等石蜜吃呢!”
闻听此言,几官寺中人便面面相觑,不敢置信。刘钦便沉下心来下令道:“今晚若真如犬子所言,来者皆是手握农具,则是乡民起哄而已,我等就去好言劝遣;若是手握长矛利刃,不是匪患又是何人?不肖说——便是一场恶战了!”说罢就又垂下头来,一副莫可奈何的样子。
待众人散后,樊夫人便于燕居榻前斟酒一碗,双手飨呈夫君道:“今晚势同两军对垒,男人见面像狗脸样,翻手为云覆手雨,血流成河在所难免。有道是:一言定生死,素手掌乾坤。今儿黑为妻务要同去,一捧弱水温如玉,抵得上夫君你万马千军。”小刘秀也随之摇尾乞怜道:“我也去,我也去,我还要老仙给石蜜吃哩!”
刘钦一听拉下了脸子,遂拂去酒盏痛斥道:“孩子无理,你也取闹。黑咕隆咚刀枪无眼,谁识得你是贤善之人?”樊夫人挥手将酒水饮尽,轻咳两声便泪光莹莹道:“官家不仁,富家不善,饥民讨食焉有错端?若是你等滥杀无辜,搭上我母子性命又有何妨?”刘钦一听拌嘴不过,便脚踢门槛出了居间。
残阳余辉刚一散尽,县尉便纠集了诸乡游缴及所属乡勇,事先藏匿在庙西出口的谷粱地里。刘钦也领了那帮县寺兵勇倾巢而出,走小路伏于南北通衢的芦苇荡内。只待茅酱们进入布袋,气口一扎,就只等瓮中捉鳖了。
天上银勾稳稳吊挂在了天涯阁头,宛若一盏夜幕的灯塔,将四海八荒映照得如同白昼。有溢彩的流云穿梭其间,行色匆匆,似要掩盖住这地表萌动的四伏杀机。
泥沼里的蚊蝇也多如牛毛,如影随形地盘旋在这班兵勇头顶之上,大快朵颐地享受着天赐的盛餐。刘钦及兵勇们都经受不住蚊叮虫咬,一边咒骂这帮“舅孙”,一边挥起巴掌“噗嚓噗嚓”地自掴耳光。这响动与周边的蛙鸣弹奏一处,倒也别有一番风韵。
俟月过中天仍毫无音讯,便有主簿蛰起询问:“莫非这茅酱摆咱一道,咱拾根鸡毛当了令箭?”刘钦也是哈欠连天道:“权且等到鸡叫三更,若那茅酱还是未来,回头便杀它两头彘猪,给三百兄弟过个肥年。”
在这断戟残殼的古村落里,月儿忽而泛起了风圈,随之黑风陡暗狂风骤起,飞沙走石蔽月遮天,耳畔响起了一阵阵风魔吹奏的森森鬼鸣……
樊娴都寻夫不见便趋步探行,忽而前脚踢到了肉球,俯身细看竟是——人首!樊娴都吓得倒出了凉气,惨唳一声,别枝惊鹊便呼拉拉飞走了一片。樊夫人又担心是夫君人头,便又战战兢兢上得前去,然血肉模糊辨析不清,那双鱼眼倒是泛出来一丝幽幽的蓝光来……
有响箭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长长的白弧,撕裂这蔽空的漫天烽烟与遍地的血腥,也撕裂了匈奴骑兵野蛮的呼号。又有长箭呼啸着穿过耳边,射向迎箭而起的那杆汉家旗纛,射穿了满身血镞的汉将甲胄,鲜血遂溅射而出。樊娴都一看喜极而泣,那不是夫君又是何人?见夫君倚身大纛仰天一息,便一跃飞身扑了过去……
“阿母阿母!”樊娴都闻听小儿扑叫疾回首四探,方才从这无端的梦魇中缓缓醒来,惊惧之余,那浅凹的眼窝里早蓄满了泪水。听闻窗外鸡叫三遍,樊夫人不由心头一惊,迅疾穿衣,边穿边向下房的厢隔叫醒了苏水,又回头忍见刘黄、刘元这亲姊热妹酣睡梦中,遂泪光闪闪实难释怀。
苏水已于后闼的径道上套好了车骡。樊夫人上得车来见小儿紧跟,又亟怕惊动了几多兄姊,就拉其入怀插紧门栓。待埋下首来,殷殷泪水便洇蹭了刘秀一脸一身。只听苏水小吁一声,鞭头轻点,犟驴辎车便“匡咚匡咚”地逐渐淹没在那无尽的月夜中……
待樊夫人的骡马辎车赶到蛤蟆寨西口之时,老远便见北寨门前已噼啪燃起熊熊烈火,火焰冲天直舔夜空。先听得茅酱们面朝寨内齐齐喧唱:“道可道,非常道,俺乃舞阴茅老道;粟千升,谷千升,寨门洞开不杀生!”接着便是一通哄闹,寨内寨外对骂不绝。
耳边倏地又腾起南北衢街的擂鼓三通,震天动地,响彻夜空。寨子里的柴狗们再淡定不住,便连片“汪汪”狂吠起来。樊夫人辎车刚行两步,前头又猛然应起锣声。锣声一锵,火把骤亮,随之又见那火光如水般向寨口流动,不一会儿便有白光乱闪,喊杀震天。
骡子竖耳警觉且止步不前,任他苏水如何的扬鞭驱赶,犟骡只扭动着身躯“咻咻”地骂娘。樊夫人一见便疾下辎车,揽过刘秀便向里赶。苏水一见也慌了手脚,忙将缰绳挽系树上,抽出腰刀便撵了上去。
樊夫人抱着刘秀赶至寨谷之时,但见那游缴及众多乡勇正鱼贯拥入,且隐约可见寨门附近已杀成一片,“砰砰嚓嚓”刀枪乱砍。樊夫人迅疾上前拨开人群,神情慌乱地诘问众人:“县尉何在,县尉何在?”有乡勇一见这美妇乱窜,一边退后托颚欣赏,一边眼谗嫉恨地小声咒骂:“这娘子寻死都糟蹋了,莫非想应压寨妇人哩!”
樊夫人一见茅酱们皆手操农具,并非那官寺口中的强盗恶徒,便不知从哪里借来的胆子,遂挺身而出厉声道:“莫要打了,都给我停下,且听民妇进上一言!”男人堆里拱出个娇娘,且莺声震天,这是何等的惊诧哦!此言一出,众皆住手,目光都聚拢在了夫人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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