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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小岑儿已经很累了,在边峦的肩头颠腾了一阵子,被他身上的热气烘着,感到有些晕晕然,“我好冷,肚子好饿。”她抱着北堂罗的颈子撒娇,闭着眼道“娘我跟你说哦,我掉到一个大窟窿里面,一开始吓得哭哭,后来肚子饿了,我就吃了好多好多东西。然后我想呢,好高哦,我要怎么才能爬上去呢?我就用箭凿土…就爬呀爬呀…结果指甲都磕破了,我就又哭了。后来…”她说着说着就犯迷糊,北堂罗抱着她,一边听一边笑,笑着笑着又淌眼泪,捏着北堂岑的小手看,心疼的不行。边茂松命人去打了热水来给她擦洗,听到她说什么雪白色的、长着翅膀的大马,天上有一颗特别亮的星星,不由失笑,蹭了蹭北堂岑的小脸,道“妮子说胡话了。”
“恐怕是神佑护。”北堂罗抚着她的额头,略略有一点发热,说“母神自有定夺,岑儿的命不该绝。”
“这么小个孩子,能走回山下,从狗洞钻回家。说没有神明护佑,尊妣显灵,怕是不会有人相信。”边茂松摸着她毛绒绒的发际,对北堂罗说“该是你的母亲在天上指引她的前路。”说罢,边茂松起身,正要去厨房吩咐人做席面的时候,忽然感到衣摆被扽了一下。边峦浑身颤抖地跪在原地,红着眼恳切地望着她,充满期待地唤道“母亲,我呢?母亲…”
边峦长着张阴柔的脸,然而这几年他的身形愈发像男儿了。他穿着单衣,长发垂落,露出雪白如玉的一张脸,死死盯着边茂松,紧窄的黑瞳瞬也不瞬,几乎要泛出血点。边茂松无法控制对他的厌恶,每每看到边峦,她没办法不去想那双从她两腿间滑出来的小脚,也忘不掉那娇嫩的两瓣肉丘前簇拥着的、被一层赘皮包裹着的男根。
怎么会?分明是她亲生的孩子,怎么会如此恶心,如此怪异,如此地惹人生厌?
“母亲。”边峦的声音发抖,爬到她跟前,牵住了她的衣摆,已经卑微的不能再卑微。
“姐姐。”北堂罗拧眉抬头望着边茂松,以一种几乎责备的目光逼催着她。小罗从来就不讨厌这个孩子,边茂松几次想干脆将边峦打死,都是小罗在旁拦着。很多次,小罗都劝她试一试,哪怕不接触,就是远远地看一眼公子也好,看这十七年来,他出落得如何美丽,早已摆脱了最初的形状。
确是有个人的模样,衣服一裹,谁也不晓得他是个什么东西。终于,边茂松伸出手,犹疑着悬停在边峦的发顶。她的喉头哽了又哽,相当艰涩地拍了两下边峦的颅顶,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搭在他肩头,随即仓促地收回手,快步离开了。
再一次望向小岑儿时,边峦的目光犹如绝渡遇舟,暗室逢灯,跪伏在地的身子因为过度的喜悦而抖若筛糠。
“我尝试过了,但我无法说服你母亲。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可是她受了很大的惊吓,那几乎要了她的命。产后的两年时间里,当初的裂伤没有一天不在折磨她,至今仍然会有反复。”北堂罗轻轻摇晃着小岑儿,这个妮子睡得香甜甜,一副很没心肝的样子。“我今天大悲大喜,精神有些受不了。你能帮我抱抱她吗?就这样,打横抱,托着她的两肋,温柔一点。”罗姨很有些倦了,但她的神情仍然和往常一样。在原地跪坐了半晌,边峦挪过去,将她从罗姨的臂弯里接过来。
这个妮子是由结实的血肉堆砌而成的,有一点沉,但是骨节都很柔韧,是习武的好底子。她看上去体量很大,可毫无防备地躺在人怀里时却像水一样要流走。这是深受母亲喜爱的孩子,一个完全的女孩儿。她简直像一头小老虎,边峦由衷地感慨,只要有这个妮子在,只要他在这个妮子身边——
北堂罗和她的女儿在托温城里并不总过得一帆风顺。岑儿曾有一回问母亲,究竟什么是小唱妇?北堂罗没办法给她一个答案。边茂松怒不可遏,眼里火星子直迸,可小罗的黄册和契纸就放在她的书房里,她黥面时还很幼小,耳后的青印随着成长而不断地扩大,以至于难以掩藏。人们当面这样说:罗娘宿卫将军,忠心耿耿,她的幼女十岁就能骑马射箭,前途不可限量,真让人羡慕。
人们背后这样说:北堂家坐事,不可自赎,女娘都在脸上刺了字,本不可能有出头之日,只因北堂罗争做了边将军的唱妇,幺娘罗生是个小独豹女。
随着年龄增长,岑儿最终还是明白了唱妇的含义,她也晓得了什么叫独豹女:年老的唱妇叫独豹,她的女儿自然被称为独豹女。
大概在十五岁时,岑儿逐渐在边将军跟前展现出逾越亲情范畴的忠诚,她的一言一行都是下级军娘面禀长官的样子。尽管边峦很努力地想要维护他母亲与岑儿之间这亲如一家的关系,好让他顺带着进入母亲的视野,但是从善如流素来是岑儿身上珍贵的美德。
明明就只差那么一点点。当岑儿提起他的时候,母亲对他的态度总是肯定的,偶尔隔着窗棂遥遥一望,母亲也会客套地问一句他的情况。再给他两年、不,或许都用不上,再给他一年的光景,边峦相信他也能够成为母亲的孩子,他能挽回母亲的心。那是他自诞生便始终渴慕着的东西。他一直梦想着能够伏在母亲的膝头,能够被母亲抚摸着脊背,在一声声‘我儿’的轻唤中安然睡去。
可为什么?总有人要和他作对。
岑儿终归还是明白自己是家生的奴婢了。边将军是她的主人,她的上级长官,而不是她的母亲,就连她的母亲都是边将军的奴婢。随后她意识到另一个问题,打心底里,她其实知道自己是母亲和一个男人生的,但在感情上,她始终将自己当成母亲和边将军的女儿,当成边峦的妹妹。可事实是:她与边峦没有任何关系,她是母亲和一个男人生的,边峦是边将军和另一个男人生的。
转眼将要及笈的女娘,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和卫军一起扬鞭打马,参与围猎,每月在号房睡十五天的通铺,跟同泽战友们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扛着锄头去翻土开荒。岑儿是在某一天忽然开悟的,回到边家宅以后常住在挨着马棚的下房。那是她成年以后该住的地方,是她在边家真正所处的位置,而她本人也有种相当难得的钝感,十分知足安命,只偶尔有些怅然,摸着自己的木头小马出神。
托温河尚未结冰冻死时,陆陆续续有西夷部落南下。人数最多的一支大略二百余人,佯装狩猎,实则劫掠。这并不是支悍勇的部落,首领是个老妇,她的左右部烈也其貌不扬,远望上去甚至有点滑稽。可若非有巨大的威胁在后,又怎会惊得这些小部族如鸟兽般四散。
两位娘忽然忙碌起来,脚不沾地,常不在家。托温城一夜之间变得相当肃杀,有股暴雪天气之前、黑云压城一般的宁静。边峦偶尔会叫岑儿到小院子里去,喊厨房做席面给她吃。
“你知道监军把我娘的契纸烧掉了么?她的黄册也迁回了原籍。”
“那不是好事吗?”边峦用小刀削下棒骨的肉,喂到岑儿嘴边。从她十几岁的时候,边峦就这么照顾她了,妮子从小吃饭就嘴急,手还慢。
“我不晓得算不算。”北堂岑摇头。
加上边将军抛给娘的叁颗贼首,娘一共砍下十枚首级。虽不能用钱自赎,但可以用军功。北堂岑在戍楼看到母亲的时候,她正袒着上身盘腿而坐,晾着腰侧的刀伤,双臂明晃晃一对錾金臂环,凹凸不平的刻痕中尽是血污。监军在她的背上绣一头斑斓猛虎,虎尾从脖颈延伸至耳后,盖住了黥刑的印记,细密的血珠从浓墨中渗出。北堂岑从未见过母亲这般杀气腾腾的模样。
母亲将她叫到身前,将臂环摘下来给她,说‘赶明儿将你也赎出来,带你回娘的故土瞧一瞧,给你姥姥上坟扫墓,烧叁炷香。’北堂岑隐约知道娘要去打仗了,她说她也要去,娘疾言厉色地斥责她胡闹,她说她就要去,边将军在母女之间周转不开,遣了两个卫兵将她连拖带拽地轰出戍楼。
一晃到了八月份,平州已入冬了。闻听托温河对岸有鵽雀南飞,悉坠地而死,皆无头。皇叁女姬洪姱正在赶来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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