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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只见门前轿马已自去了。进得门时,王九妈迎着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恰才韩公子拉去东庄赏梅。他是个长嫖,老身不好违拗。你晚些再来。
&esp;&esp;傍晚时分,秦重如前妆扮,又去探信。王九妈笑容可掬,迎着道:“今日你造化,韩公子说过黄昏就送来。你且到新人房里,吃杯烫风酒等她。”秦重道:“烦妈妈引路。”王九妈引着秦重,弯弯曲曲,走过许多房头,到一个所在,不是楼房,却是个平屋三间,甚是高爽。左一间是丫鬟的空房,右一间是花魁娘子卧室,锁在那里。两旁又有耳房。九妈让秦重坐于客位,自己主位相陪。少顷之间,丫鬟掌灯过来,抬下一张八仙桌,六碗时新果子,一架攒盒佳肴美酝,未曾到口,香气扑人。九妈执盏相劝道:“今日众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请开怀畅饮几杯。”秦重酒量本不高,况有正事在心,只吃半杯。吃了一会,便推不饮。一会儿丫鬟提个行灯来说:“浴汤热了,请客官洗浴。”秦重原是洗过澡来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汤,洗了一遍,重复穿衣入坐。此时黄昏已晚,昭庆寺里的钟都撞过了,美娘尚未回来。
&esp;&esp;不觉过了一更天气。只听得外面热热闹闹的,却是花魁娘子回来了,丫鬟先来报了。九妈连忙起身出迎,秦重也离坐而立。只见美娘吃得大醉,侍女扶将进来,到了门首,醉眼蒙胧。看见房中灯烛辉煌,杯盘狼藉,立住脚问道:“谁在这里吃酒?”九娘道:“我儿,便是我向日与你说的那个秦哥。他心中慕你,多时的送过礼来。因你不得工夫,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美娘道:“临安郡中,并不曾听说有甚么秦哥,我不接他。”转身便走。九妈双手托开拦住道:“他是个至诚好人,娘不误你。”美娘只得转身,才跨进房门,抬头一看,有些面善,一时醉了,急切叫不出来,便道:“娘,这个人我认得他的,不是有名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话。”九妈道:“我儿,这是涌金门内开缎铺的秦大老板。当初我们住在涌金门时也曾会过,故此面善。你莫认错人了。做娘的见他来意志诚,一时许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在娘的面上,胡?乱留他一晚。做娘的晓得不是了,明日与你陪礼。”一头说一头推着美娘的肩头向前。美娘拗妈妈不过,只得进房相见。
&esp;&esp;这些言语,秦重一句句都听得,羊为不闻。美娘万福过了,坐于侧首,仔细看那秦重,好生疑惑,心里甚是不悦,嘿嘿无言。唤丫鬟将热酒来,斟着大锺。鸨儿只道他敬客,却自家一饮而尽。九妈道:“我儿醉了,少吃些么!”美儿那里依他,答应道:“我不醉!”一连吃上十来杯。这是酒后之酒,醉中之醉,自觉立脚不住。唤丫鬟开了卧房,也不卸头,也不解带,和衣上床,倒身而卧。鸨儿见女儿如此做作,甚不过意,对秦重道:“小女平日惯了,她专会使性。今日她心中不知为什么有些不自在,却不干你事,休得见怪!”秦重道:“小可岂敢!”鸨儿又劝了秦重几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鸨儿送入房,向耳旁吩咐道:“那人醉了,放温?存些。”又叫道:“我儿起来,脱了衣服,好好的睡。”美娘已在梦中,全不答应。鸨儿只得去了。
&esp;&esp;丫鬟收拾了杯盘之类,抹了桌子,叫声:“秦哥,安置罢。”秦重道:“有热茶要一壶。”丫鬟泡了一壶浓茶,送进房里,带转房门,自去耳房中安歇。秦重看美娘时,面对里床,睡得正熟,把锦被压于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他。忽见栏杆上又放着一床大红丝的锦被,轻轻的取下,盖在美娘身上,把银灯挑得亮亮的,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左手抱着茶壶在怀,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
&esp;&esp;却说美娘睡到半夜,醒将转来,自觉酒力不胜,胸中似有满溢之状。爬起来,坐在被窝中,垂着头,只管打干哕。秦重慌忙也坐起来,知他要吐,放下茶壶,用抚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间忍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美娘放开喉咙便吐。秦重怕污了被窝,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张开,罩在她嘴上。美娘不知所以,尽情一呕,呕毕,还闭着眼,讨茶嗽口。秦重下床,将道袍轻轻脱下,放在地上;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杯香喷喷的浓茶,递与美娘。美娘连吃了二碗,胸中虽然略觉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旧倒下,向里睡去了。秦重脱下道袍,将吐下一袖的腌物放于床侧,依然上床拥抱如初。
&esp;&esp;美娘那一觉直睡到天明方醒,覆身转来,见傍边睡着一人,问道:“你是哪个?”秦重答道:“小可姓秦。”美娘想起夜来之事,恍恍忽忽,不甚记得真了,便道:“我夜来好醉!”秦重道:“也不甚醉。”又问:“可曾吐吗?”秦重道:“不曾。”美娘道:“这样还好。”又想一想道:“我记得曾吐过的,又记得曾吃过茶来,难道做梦不成?”秦重方才说道:“是曾吐来。小可见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着要吐,把茶壶暖在怀里。小娘子果然吐后讨茶,小可斟上,小娘子饮了两杯。”美娘大惊道:“脏巴巴的,吐在哪里?”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美娘道:“如今在哪里?”秦重道:“连衣服藏在那里。”美娘道:“可惜坏了你一件衣服。”秦重道:“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余沥。”美娘听说,心下想道:“有这般识趣的人!”心里已有四五分欢喜了。
&esp;&esp;此时天色大明,美娘起身,勐然想起他是秦卖油,遂问道:“你实对我说,是甚么样人?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问,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实是常来宅上卖油的秦重。”遂将初次看见送客,又看见上轿,心下想慕之极,及积钱之事,备细说了一遍,“夜来得亲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满意足。”美娘听说愈加可怜,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你。你折了多少银子,莫不懊悔?”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见责,已为万幸,敢有非意之望!”美娘道:“你做经纪的人,积下些银两,何不留下养家?”秦重道:“小可并无妻小。”美娘顿了一顿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么?”秦重道:“昨宵相亲一夜,已慰生平,岂敢又作痴想!”美娘想道:“难得这好人,又忠厚,又老实,又且知情识趣,千百人中难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
&esp;&esp;正在沉吟之际,丫鬟捧洗脸水进来,又是两碗姜汤。秦重洗了脸,便要告别。美娘道:“少住不妨,还有话说。”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傍多站一刻,也是好的。但为人岂不自揣!夜来在此实是大胆,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还是早些去了安稳。”美娘点了一点头,打发丫鬟出房,忙忙的取出二十两银子,送与秦重道:“昨夜难为你,这银两奉为资本,莫对人说。”秦重哪里肯受。美娘道:“我的银子来路容易。这些须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逊。若本钱缺少,异日还有助你之处。那件污秽的衣服,我叫丫鬟洗干净了还你罢。”秦重道:“粗衣不烦小娘子费心,小可自己会洗。只是领赐不当。”美娘道:“说哪里话!”将银子在秦重袖内,推他转身。秦重料难推却,只得受了,深深作揖,卷了脱下的这件龌龊道袍,走出房门,打从鸨儿房前经过,叫声:“妈妈!秦小哥去了。”王九妈叫道:“秦哥,如何去得任早?”秦重道:“有些贱事,改日特来称谢。”
&esp;&esp;却说秦重去了,美娘见他一片诚心,去后好不过意。这一日辞了客在家将息。千万个孤老都不想,倒把秦重整整的想了一日。
&esp;&esp;却说临安城中有个吴八公子,父亲吴岳,现为福州大守。这吴八公子,打从父亲任上回来,广有金银,平昔间也喜欢赌钱吃酒。闻得花魁娘子之名,未曾识面,屡屡遣人来约。王美娘闻他气质不好,不愿相接,托故推辞,非止一次。其时清明节届,家家扫墓,处处踏青,美娘因连日游春困倦,吩咐家中:“一应客来,都与我辞去。”忽听得外面沸腾,却是吴八公子领着十余个狠仆,来接美娘游湖。吴八把房门一脚踢开,不由分说,教两个家人左右牵手,从房内直拖出来,口中兀自乱嚷乱骂。王九妈欲待上前陪礼解劝,看见势头不好,只得闪过。家中大小都躲得没半个影儿。
&esp;&esp;吴家狼仆牵着美娘,出了王家大门,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飞跑;八公子在后扬扬得意。直到西湖口下了湖船,方才放手。美娘对着船头掩面大哭。吴八公子忍不住骂道:“小贱人,小娼根,不受人抬举!再哭时就打!”美娘哪里怕他,仍旧哭之不已。船至湖心亭,吴八公子吩咐家人:“叫那小贱人过来陪酒。”美娘哪里肯去?吴八公子也觉没兴,自己吃了几杯澹酒,收拾下船,对美娘道:“你住了啼哭,我放你回去,不难为你。”美娘听说放她回去,真个住了哭。吴公子吩咐移船到清波门外僻静之处,教狼仆扶她上岸,骂道:“小贱人!你自走回家去,却没有人送你。”说罢,一篙子又把船向湖中撑去。
&esp;&esp;美娘刚才丢了鞋,赤了脚寸步难行,又不好意思叫人送她,忍不住放声大哭。
&esp;&esp;事有偶然,却说朱老十年前去世,秦重那日到他坟上祭扫,从此经过时闻得哭声,上前看时却是美娘。虽然蓬头垢面,那花容玉貌却是无两。秦重吃了一惊道:“花魁娘子,如何这般模样?”美娘听得声音厮熟,止啼一看,原来正是秦哥。当下如见亲人,不觉倾心吐胆告诉他一番。朱重心中十分疼痛,再三好言宽解。等美娘哭定,忙去唤个暖轿,请美娘坐了,自己步行,直送到王九妈家。
&esp;&esp;九妈不得女儿消息,正在四处打探,慌迫之际,见秦哥送女儿回来,分明送一颗夜明珠还他。如何不喜!又见女儿这等模样,问其缘故,女儿说了大概,九妈设酒相待。日已向晚,秦重起身作别。美娘如何肯放,鸨儿也来挽留。秦重喜出望外。是夜美娘吹弹歌舞,曲尽生平之技,秦重魂消魄荡手舞足蹈。夜深酒阑,二人相挽就寝。
&esp;&esp;云雨已罢,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与你说,你休得推托!”秦重道:“小娘子若是用得着小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美娘道:“我要嫁你。”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万个,也数不到小可头上,休得取笑。”美娘道:“这话实是真心,怎说取笑二字!我自十四岁被妈妈灌醉梳弄,一心便要从良,只为未曾相处得人。以后相处虽多,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的乐意,哪有怜香惜玉的真心。看来看去,只有你是个志诚君子,听说你尚未娶亲。若不嫌我烟花贱质,情愿举桉齐眉,白头侍奉。你若不允之时,我现在就死于君前。”说罢呜呜的哭将起来。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伤。小可承小娘子错爱,将天就地求之不得,岂敢推托?只是小娘子千金声价,小可家贫力薄,如何摆布。”美娘道:“这个不妨。不瞒你说,我为从良一事,预先积趱些东西寄顿在外。赎身之费不费你心力。”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己赎身,平昔住惯了高堂大厦,享用了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过活?”美娘道:“布衣蔬食,死而无怨。”
&esp;&esp;原来黄翰林的衙内,韩尚书的公子,齐太尉的舍人,这几个相知人家,美娘都寄有箱笼。美娘只推要用,陆续取到。然后秦重请一乘轿子抬到王九妈家,九妈相迎入内。秦重说要为美娘赎身。王九妈道:”我那女儿,至少也得千金。”
&esp;&esp;这时美娘指着床头的几只皮箱对九妈说:“我的赎身费都在这里。”美娘把五六只皮箱一齐开了,五十两一封,搬出十几封来,又把些金珠宝玉算价,足勾千金之数。把个王九妈惊得眼中出火,口内流涎,想道:“小小年纪,有这等肚肠!不知如何设处,积下这许多东西?”美娘见王九妈沉吟,只道她想作难,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绸,两股宝钗,一对凤头玉簪,都放在桌上,道:“这几件东西,也奉与妈妈。”
&esp;&esp;王九妈虽是个鸨儿,其实也是个老实头儿,在当时算得上是个诚信单位。当下应允。凭美娘说话,无有不纳。
&esp;&esp;后来秦重和美娘夫妻偕老,生下两个孩儿,俱读书成名。后人有诗叹曰:
&esp;&esp;春来处处百花新,
&esp;&esp;蜂蝶纷纷竞采春。
&esp;&esp;堪爱豪家多子弟,
&esp;&esp;风流不及卖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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