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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戴上橡胶手套,伸手到座位下,缓缓拉出一个黑色工具箱。箱子不大,非常普通,可能塞满单据、卡片、纪念币和领带卡。但实际并非如此。这个箱子里面放的是一套医疗解剖器械,十分精致、实用。他检查了一下箱里的卡带,一格一格的内袋上别着锃亮的金属器具,数了数,有十个种类,每种器具各有用处,都是白天在家里用药水消过毒的。
他将中间的卡带掀开,下层是一小卷强力透明胶带和两把普通的水果刀,刀面锋利,一尘不染,如果拿到刑事痕检室检查,绝对查不到指纹。除了这些,他还在箱子里放了一小瓶水合氯醛,以备不时之需,谢天谢地,他还没有机会使用。水合氯醛旁边是一叠一寸见方的塑料袋,袋里装着白色的粉剂。这是他用作重要物证的东西,常人难以找到,但他总有办法,很多跟这东西有染的人把他当作救命恩人。
他摸了摸袋子,柔软细腻。很好,他已多次使用这种东西,非常熟悉。这种塑料袋也是他们常用的,没有丝毫独特性。他的行事作风便是不留下任何独特的东西。
他做了个深呼吸,努力思考是否还遗漏了什么。这个过程持续了好一会儿,说实话,他有些紧张。最近一段时间,他一直在开始日期上犹豫。四年来,那些特定夜晚发生的事情现在都历历在目,但发生在白天的一切即使是在昨天,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如梦一般。
春天来了,万物生发,整个世界都欣欣向荣,腐朽的、肮脏的、垂死的、毒害的,都该消失才对。他站在花红柳绿的辰河边,四年来的春光在他脑海里一下子鲜活起来,那些画面简直历历在目。他很担心一旦等得太久,所有的记忆都会统统消失,它们会和其他想法——那些让他疯狂,又让他倍感寒冷的想法——一起消失在空虚的黑洞里。他又会再次坐到佘湖山顶,怅然若失地,无助地瞭望,感到生命无趣。
汽车离开黑暗的小巷,绕过南正街,进入辰河大道。经过佘湖桥时,他拿出一个食品袋——袋子早已用氨水擦洗过,一个指纹都不会留下——轻轻地放在桥头的草地上。不远处,有一群群流浪者,不用多久,这东西就会进入他们的肚腹。
没错,这是他为他们购买的饼干、蛋糕、面包和矿泉水。是在“步步高”买的,还是在联都国际买的,他记不清了,细节统统消失,滑进了记忆的黑洞。但他记得是用不记名的消费卡付的账,发票在出门时随手扔进了安检门的垃圾桶里。
发票不可能留着。因为害怕记忆跟他开玩笑,他戴手套的手在里面翻检过好几遍。干蠢事是不可原谅的。他妈妈曾多次教导他。她总说,可以任由该死的蠢货在身上捣弄,但他必须为此付出成倍的代价。而她的儿子是最优秀的,胜过那些蠢货千百倍。
他不再东张西望,挺直腰杆驰向灯光辉煌的城市。他又想到了嘴,为了苟延残喘而胡言乱语的嘴。不过,他立即止住了这个念头,希望它进入坟墓,他很清楚只要这些嘴没有闭住,他的想法就会反复出现。
行了,只等鱼儿上钩。
他把车停在遥岭巷转角的阴影里,放倒靠背椅,舒服地躺下。四年来,每到春夏交替之际,多少个夜晚,他就这样在车上度过。四年,他没有感到丝毫不适,也没有引起任何注意。这得益于这车是最常见的车型,车上不断变换的牌照,以及最隐秘的内饰。
表面上,从外面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车内的情形——破旧的仪表台、普通的坐垫、肮脏的脚垫、不明的毛发、烟头,里面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错了,你看到的,只是车窗玻璃贴膜给你的幻象,你完全看不到车内的情形。
这一刻,他头脑一片澄明。他扪心自问,我这么做对吗?为什么四年过去,我却感到更加空虚,更加寒冷?那些卑微的灵魂虽然肮脏,但相比道貌岸然的人,他们作恶,仅仅出于求生的本能。
他的疑问持续着,但是这个世界并不如人所愿地给出答案,它从来都有自己的逻辑,总是自行其是。因此,他也只能自行其是,做他力所能及的拯救。
对,就是拯救。他拍拍胸口,工卡还在里面。他拿出来,最后检查了一遍。工卡为长方形,设计简洁,美观大气,蓝色背景衬着白色汉字,上面写着“副主任”。
他把工卡佩戴在胸口。夜色越发浓了,火车站的钟声敲响了十二点。
“嘴是用来揭露真相的。”他嘀咕着,神色越发凝重。
4
场地很美。方娟离开汽车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孤立的江湾,一片不大的沙滩延伸到江心,上下游都是高高的悬崖。她走到江水的边缘,发现江水是如此的浅而清澈。沙滩边除了很少的赭色破木块,几乎没有其他生活垃圾,比如废弃塑料制品。最近几年,辰河市有许多条河流因为受到严重污染而禁止了挖沙作业和渔猎。挖沙船通常被认为是破坏河道及水质的罪魁祸首。
她在沙滩上欢喜地转圈,长裙像花一样绽开,直到发现男人们全都直直地盯着她,才羞涩地停下来。在以男性为主导的禁毒支队里,方娟是参加这次聚会的唯一女性。支队本来还有两名女警,但她们都有孩子需要照看。
她回到男人聚在一起的地方,禁毒办主任乔军拿给她一瓶椰奶。她其实想喝矿泉水,或者像男人一样喝啤酒。清早出来得急,昨晚倒好的凉开水忘了喝,喉咙干渴了一上午,她不想拂乔军的意。
最近,乔军十分关心她的感情生活,时不时地问她找到男朋友没有。她总是说正在找,但还没确定,这是给人机会的意思。她想既然乔军关心,想必是想介绍一个什么人。
“有没有一个标准?总不能寻找一辈子吧!”
“寻找到最好的那个呗!”方娟调皮地回答。
“那你如何肯定你找到的这个就是最好的呢?”乔军继续问,“我老家有个典故,叫作‘猴子掰苞谷’,你只能一路穿过玉米地,不能回头,但你希望找到那个最大最好的玉米棒,你怎么办?”
方娟思索了一会儿。“猴子掰苞谷”的故事,她从小就听老人说,但从未仔细想过。
那时,方娟正在乔军办公室呈报社区自愿戒毒管理中心年终总结。乔军把总结看完,刚想说行,方娟抢先告诉了他答案。
她说:“我把玉米地划成两半,前半块地只观察、比较,找到玉米的平均水平,之后,在后半块地里看到超过平均水平的玉米时,就把它掰下来。虽然它未必是最好的玉米,但肯定是一个相当不错的玉米。”
乔军听到这个答案,痴了很久。方娟是用理性的计算来分析猴子掰苞谷的,融入了博弈论的观点。她不知道乔军对这个答案怎么看,但很长一段时间,他没再问她。
江边的阳光清澈而柔美。男警察们有的在钓鱼,有的在打牌,有的在弄烧烤,有的直接躺倒在沙滩上晒太阳。乔军在沙滩上铺上厚厚的报纸,邀请方娟坐下。
“你还记得上个月卧轨的瘾君子吗?”乔军说时双手放在颈后,“后来查明,那家伙竟然是想在铁轨上睡觉。”
“他不是死了吗?”她盘腿坐在他身旁,“这人我印象不太深,但记得他来过两次管理中心,想拿替代品。”
“他家人要闹事,关局长头痛得紧。你知道是谁平息的吗?”乔军继续说,“政法委的毛南葵。因为警察赶到铁路现场时,死者已被轧成碎片,尸体的大部分都被狗咬烂了,只得任由狗在那里吃他。”他大笑起来,凸起的腹部跟着抖动。“他家人想要尸体,毛主任让几个瘾君子去处理,他家人再也没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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