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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有没有人私底下觉得,那条贯穿直入皇城内宫的通天大道有些鬼气森森。亦渠撩开轿帘,看引路太监手持的宫灯随步摇晃。琉璃灯罩里画的是山水图,人间百戏,但只能照亮几步之余的路程。往前是一望无际的寂暗,所走过的大道也很快被黑夜咽入。她坐回软靠上,想及大行皇帝丧礼之时。
宫室门楣上,漫飘着阴惨的丧幡。高扬瑰壮的飞翼之下,哑无人声。唯有为丧礼照明驱阴的燎木堆仍在燃烧,劈啪碎响。还未入睡的宫人和宿卫,从燎火前寸步之地的光明中穿过,又随即遁入冬季的长夜。全京的灯火,仿佛都只凝收在禁宫的中心,只能照耀停灵的大殿,好让大行皇帝的精魂在空中盘旋不定时,还能找到自己曾回身接受山呼万岁的一行玉阶。皇帝死了,整个宫城,整个都城也就死了。
此时彼时,又有什么区别。她哂笑。只不过龙椅上坐着的,是个被莫名扯入漩涡中的孩子罢了。
文鳞屈着腿坐在龙床上等她,已经喝了许多姜茶,辛辣得他目光里盛起两碗幽动不已的灯火。他听见她的靴声,推门声,她低声向宫人道谢——他赶紧滚到床里侧,忍着头晕,靠在床柱上。
亦渠掀开幔帐。她亮起标准人臣的微笑:“陛下,深夜传召微臣,所为何事?”
文鳞咳嗽,外间侍候的小火者与宫女悉索退下。看来天子威仪也能后天养成。
他立即伸手,拉住她前襟。她会意地拨下靴子,歪斜地落在脚踏上。皇帝揽着她后颈,本欲贴近她嘴唇,却还是犹豫地垂头,换做抱搂她的腰。
“还能为何事。”文鳞闷闷地,躺下身子,将头枕靠在她腿上,“当然是醉卧美人膝。”他见她没有应答,又不服气地抬眼看她:“近日朕睡眠愈少,梦魇愈多。”语气中,似乎是在等她大惊小怪地体贴他。
亦渠并非故意无视他的打滚撒娇。养伤在家还看了一天的文书,她何尝不是头晕眼胀。她反应过来,还是道貌岸然笑笑:“陛下是为国体操劳,忧心致此,实在是万民之福。微臣也不是美人,解不了陛下之忧。”
文鳞皱皱眉,头痛得更厉害,碎碎地嘟囔:“……怎么不是美人,搅得朕心里梦里都是乱的……”
她噙笑低头看她:“哦,陛下的噩梦里有渠吗?”
“那倒不是。”他勾着她的腰带,将手伸入夹衣里取暖。他还是那副仿照成年男子、颇有担当的口吻:“噩梦里有什么好的,朕希望亦卿不要身现其中,不然那些怨鬼、阴风一定会把你吓个半死。”
她也没有阻止他的贼爪子,只是垂下手,状似温柔地理顺他的鬓角。没有任何岁月的痕迹。他察觉到她的动作,便窃喜地瞥她一眼,往她怀里凑得更紧,由她抚摸。
“陛下的噩梦真的那样恐怖吗。”她淡笑,“那臣今夜必然要陪宿到天明了。”
“那是自然。”他在她怀里,又想起两人抱作一团宿在野外的那一晚,头眩立即好了些。他抽松她的腰带,系带上连缀的银鱼符冰凉地滑入他手心。他闭上眼,指腹摩挲她的身份证明,似乎攥紧了她这个人的一部分,确信着她今晚不会轻易离开。于是他的睡意绵绵地安心袭来。
她还是轻缓地抚摸他散下的头发。也许是已经夜半,也许是精力殆尽,宫室里的暗灯如下弦月的残光余韵。照在他无知无觉的脸上,勾勒出与他恍似的相貌。
“殿下安睡。”她呢喃。
++
亦梁步入前庭,见佛保还在生火烧院里的枯枝,便抱着手炉凑过去一起取暖。
他支着脸,用胳膊肘杵杵佛保:“深夜烧火,干嘛呀,看起来这么阴森。”
佛保当然不语,用拨火棍把火拨旺。亦梁别过脸看着火堆,见其中有未烧尽的黄麻纸,字迹很快焦化蜷曲,辨不出确切内容。
“是阿姊叫你烧的吧。”他叹气,年轻而倦怠的俏脸在火焰映照中闪着复杂的情绪,“我知道阿姊一定对你说了许多,你是她除我之外第二信任的人了。”
佛保扫他一眼,微微皱眉,笔挺的高鼻梁上跳着纹面花纹一样的火光。看起来是发怒边缘的野兽在努力维持着人形。
“……行了,你是她第一信任的人,行了吧。”亦梁不满地蹲得离他远一点,“毕竟你有耳无喙,天大的秘密落在你耳朵里,就像掉进了棺材里。阿姊一定很喜欢对你说她的故事,在你们两个人……那个,那个的时候。”
佛保收回目光,低哼一声。有些自得。
“她确实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他换了一只手撑脸,对着火堆微微笑。他姐弟两人道貌岸然的笑容几乎一模一样。“我还记得你来我们家的那天,我一走到后厅,看到满地的血,吓得我,屐子的齿都卡断了。你是带着重伤来的,遇到我们亦家的好心人,才大难不死。”他回忆到一半,口气酸涩起来:“阿姊问你姓名,你舌头坏了,又不会写汉字,所以她为你起名,很是苦恼了一阵——最后叫你佛保,是希望你受菩萨保佑平安顺遂地活下去,一辈子不会掺和到怪事里。你别说,像叫小孩子,还怪亲昵的。她对你,真是用心。”
佛保垂头,嘴角的淡笑被火下的阴影加深。
“喂,佛保。”亦梁又挪回去,用肩膀撞撞他,“要是你舌头长回来了——你会对阿姊说句什么?”
这样虚浮的假设,让佛保讶异地抬眉,一向漠然的表情鲜活起来。因他的面孔平时总罩在面纱之下,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有一双松绿的双眼,此时更是亮了几度,熠熠生辉。他不暇思索,伸指头在砖地的灰烬上写了几个扭扭爬的文字。
亦梁歪头看了半天,蹙眉道:“你这是哪国字,我得誊下来找街上的胡商看看……”
佛保发出“嘁”的气音,伸腿用鞋底把文字用力抹去了。
正欲抄写的亦梁:“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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