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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瀚点点头,心想:“这地方和我们京城皇宫的格局倒也相似,只是小了许多。”心中打定主意,要在半夜潜入禁城,看看大越的禁城与中土的紫禁城究竟有什么不同,嫔妃们长得是否美丽,穿着什么服色;皇子公主受到什么样的照顾和教育,宫女宦官是否如明室的宫女宦官那般卑微可悲,或是嚣张跋扈。
他正神驰天外,吴士连又问他想吃什么。楚瀚心血来潮,说道:“我们早些入城时,见到街上有许多食肆饭馆,香味扑鼻,很想去街坊上走走,尝尝贵国的风土小吃。”
吴士连听说他想上街走走,心中老大不情愿。他满腹经史,身居高官,乃是东京人人仰望的大学者,平日在皇城中替皇帝修史,那可是清高无比的职务。因大臣中只有他能说汉语,才被皇帝指派出来招待这两位来自中土的客人。他原本兴致冲冲,只道能会见大明学者,好切磋请教,没想到来的是两个少年少女,不但年纪轻轻,而且是仅仅粗通文墨的两个草包。他原本已感到有些委屈,出城逛街对他来说更是庸俗可鄙之极,但他转念又想:“待客之道,贵在顺客之意。况且我大越国富庶繁华,让这两个草包见识见识也好,莫让他们看低了我大越国。”当下虽不情愿,也只好陪笑着领楚瀚和百里缎出了皇城,来到京城的市集之中。
楚瀚原本只是想试探试探,看他们会否关着自己二人不放出城,但见吴士连傻头傻脑,轻易便带领二人出城,暗暗放下了戒心。他只要略知方位路径,即使在遥远陌生的大越国京城里,防守严密的皇城中,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百里缎见到他嘴边的一抹笑容,老早知道他心中在动的念头,也微微一笑,说道:“瞧你猴子似地,出城后切莫乱走,要走丢了,我可找你不回。”
楚瀚回头望了她一眼,微感惊讶,百里缎一向沉默寡言,冰冷自持,没想到来到异地,竟也放开了心胸,跟自己说起笑来。
却说吴士连领二人来到升龙出名的三十六条街坊,但见街坊两旁摊贩商铺林立,有卖丝织长衫裤服的,有卖竹编斗笠和木屐的,亦有卖竹雕、刺绣、银饰等手工艺品的,还有各种调味草药、烹膳香料、虾贝鱼蟹、咸鱼辣酱等等,琳琅满目,直让人看得目不暇给。百里缎往年在京城中时,因自幼练武,又一向与粗鲁男子相处,从来未曾上街挑捡胭脂花粉、衣衫首饰之类的琐物,此时见到摊子上物物精巧,样样新奇,也不禁心动,放慢了脚步,仔细观看。楚瀚见到她的脸色,知道她心中喜欢,便对吴士连悄声道:“我姊姊看中意了几件事物,我身上虽有大明制钱,却没有贵国的银钱。可否请吴大人借我几许银两,日后定当归还。”
吴士连带二人上街,便是希望听见中土贵客称赞大越国物产丰富,工艺精致,当下眉开眼笑地答应了,掏出许多大越银钱交给楚瀚,说道:“楚先生尽管拿去用便是,千万别客气!陛下若知道您们喜欢敝国物产,一定高兴得紧,多少都愿意送给两位。”
楚瀚心中却是一凛,他向吴士连讨钱,原本只是问问而已,心想他这么一个大官,在街坊上想要什么,取过便是,哪里用得着付钱?他当年身任御用监右监丞,百里缎身任锦衣卫千户,上街时哪个不是趾高气扬,店家跪着奉上宝贝都不一定肯收,何曾真正付钱买过东西?而这大越国的高官却规矩守法,似乎天下没有白拿白买这回事,不禁令楚瀚对大越国另眼相看。
楚瀚替百里缎挑购了不少首饰衣衫、胭脂花粉和竹制手工小玩意儿,两人满载而归,甚是兴奋。回到皇城下榻处,便见一个小宦官候在当地,等着传旨。吴士连翻译了,却是黎灏邀请二人当夜到皇城中赴宴。楚瀚问道:“请问那是什么宴会?”
吴士连详细问了那小宦官,说道:“皇帝出游数月才返回京城,升龙城中的皇亲国戚、公侯官卿等一同设宴替皇帝接风,宾客总有三百来人,乃是一场盛大的国宴。”
楚瀚听了,笑道:“这可是绝佳机会,正好让我的好姊姊试穿新衣。”
百里缎却退怯起来,说道:“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楚瀚软逼硬求,一定要她挑一件最高雅别致的汉式衫裙,好艳惊四座。百里缎一生从未学过穿着打扮,全靠楚瀚在宫中看多了嫔妃宫女梳头上妆、着衣配色,不知不觉中也学会了一手,当即替她挑了一件湖绿色丝绸束腰垂地长裙,配上鹅黄杨柳纹披肩,又替她梳了明室嫔妃最风靡的“牡丹头”,发鬓蓬松而高髻光润,又在髻上斜插了三枚垂挂着碎花的银簪;最后替她修了眉,扑了粉,点了唇,一代绝世美女就此出现在百里缎手持的铜镜之中,连她自己都看得痴了好半晌。
当天晚间,楚瀚陪着百里缎坐轿来到皇城东的宴客大殿。只听丝竹笛鼓飘扬,一队宦官宫女坐在殿外,演奏着悠浮曼妙的乐曲。装扮得粉雕玉琢的宫女们来往穿梭,引领贵客入座。
然而当百里缎下轿之时,厅内厅外所有目光霎时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只见一个身着汉族衫裙、艳光四射的女子飘然步入大厅,神态端庄,步履轻盈,仿若天人。一时大厅全静了下来,连见过百里缎多次的黎灏也看得双眼圆睁,手中酒杯一侧,酒水倾倒了一桌。
与宴的一众皇亲国戚、公侯官卿纷纷交头接耳,探问这汉人美女究竟从何而来?待得知她是跟皇帝一块儿从北地返回的,心中都想:“皇帝特地去北方数月,原来是选妃去了。也亏得他挑了一个如此美貌的汉族女子,也不知是从哪儿找来的?莫非是明朝皇室朱家之女,是一位公主?”但见到黑黝瘦小的楚瀚随侍在百里缎身后,又想:“这少年想必是这位公主身边的奴仆,跟着来服侍公主的。”
女眷们则纷纷谈论百里缎的一身行头,说这湖绿色的布料定是中土大城杭州织造的,别处绝不可能织出如此柔滑细致的丝绸;腰身剪裁得宜,想必是湖州师傅量身定做的;又说她的发髻梳得多么光鲜,头上的碎花银簪肯定是内庭所造,专供御用的珍品,民间绝少得见;那件鹅黄披肩的色泽图案更是中土最新款式,想必是她千里迢迢从大明京城携带来的。然而没有人比楚瀚更清楚,百里缎的这身行头全是他在升龙城三十六街坊中搜寻而来。他二人穿越十万大山,狼狈逃到大越,中间还曾在广西瑶族停留,身上早已没有一件完整的汉族服饰,更别说丝绸衣裙、披肩或贵重发饰了。
百里缎自然听不懂众人的吱喳耳语,只顾眼观鼻,鼻观心,抿着涂上胭脂的双唇,从皇族大官、命妇嫔妃们惊艳羡慕的眼光前走过,显得极端雍容自信,风华绝代。
黎圣宗黎灏惊艳于百里缎的姿色,不自由主站起身来,迎上前去,请百里缎上座,就坐在他自己的右边。楚瀚一时倒成了配角,只能挨着百里缎的另一边坐了下来。黎灏待他二人坐定,才转身对着百官大臣道:“这位楚公子,和他的姊姊楚姑娘,乃是汉地来的贵客,更是朕的救命恩人。”
众人听说这两个少年男女竟然救了皇帝的性命,都肃然起敬,连忙起身举杯向二人敬酒,说了不少感恩敬佩的言语,又向皇帝询问详情。黎灏便将楚瀚空手力搏山豹,救了自己性命的经过说了,并让楚瀚出示手臂上的爪痕。众宾客皆赞叹不已,心下却都暗想:“大约是皇帝迷上了他姊姊的美色,一定要带他们回京,才编出这么一个空手搏山豹的故事来。否则这少年不过十多岁年纪,瘦瘦小小,哪有这等勇气本领去空手搏山豹?”
一场盛大的宴会便在众人赞叹称颂之声中展开,酒杯传递不绝,众宾客畅饮美酒,饱食佳肴。正当酒酣耳热之际,一队宫廷乐师来到厅中,演奏起铜鼓、独弦琴、木琴、达勒琴等越国独有乐器,八名身穿五彩羽衣的少女碎步进入场中,跳起“孔雀舞”,羽衫翻飞,色彩斑斓,直让人看得目不暇给;之后又有身穿宫装的少女入厅表演“灯舞”,个个手持宫灯,腰肢摆动,婀娜多姿,满堂皆彩。
当夜黎灏十足为百里缎所迷,眼光看都不看那些曼妙起舞的妙龄少女,只不断与百里缎低语说笑,连坐在他左边的重臣黎弄,以及他素来敬重的文人武将如吴士连、丁列和黎念等,都全给冷落了。
楚瀚心中虽然甚为百里缎感到骄傲,却也不禁有些后悔:“怎地我教给她的都不是什么好事儿?上回为了活命,我教她去色诱蛇王;这回又教她化妆打扮,看来转眼便要被大越国皇帝娶去做妃子了。”转念又想:“那也没什么不好,总比她干锦衣卫,整日替那面目可憎的万贵妃办事好上许多倍。大越国虽小些,她若得宠,说不定也有出头的一日,当上个贵妃娘娘甚至皇后都说不定。”
但想到她要嫁给黎灏,心中却不禁感到有些不值;黎灏虽然正当盛年,生得一表人才,又贵为皇帝,楚瀚却总觉得他配不上百里缎。为何配不上?他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众人欢宴之中,楚瀚注意到有几个人脸色非常不悦,坐在黎灏身后的两个贵妇神情肃然,脸色微微发绿,看服色大约是越国皇后和宠妃。楚瀚心中一凛,暗想:“这几个后妃不知势力如何,其中若有如万贵妃那样的厉害角色,我俩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侧头望向百里缎端丽的脸庞,霎时看透了她美艳外表之下的冷酷残狠,心中更觉后悔:“人家大越国后宫多半上下相安无事,我却专程替他们送了个小号的万贵妃来,多半要将他们的宫廷弄得天翻地覆,这可未免太不厚道了。”
他胡思乱想,这一餐饭只吃得心惊肉跳,思潮起伏,虽有吴士连在他身边不断敬酒,引他谈笑,他却魂不守舍,十句话中只听进了两三句。
宴席散后,一众王公大臣都心知肚明,知道皇帝纳妃是转眼的事了。然而百里缎却并非众人想象中的大明公主或贵族之女,甚至不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而是个杀人不眨眼,心狠手辣的锦衣卫。不出数日,黎灏便发觉这女子极不好待,若仅止于谈笑,那自是相安无事;但若是对她表示一丝仰慕之情,多说几句赞美之词,或透露少许追求之意,她立时便翻脸不认人,管你是皇帝还是天王老子,拂袖而去,一点儿情面也不留。
黎灏不禁恼羞成怒,但又不好发作,去向楚瀚探问时,楚瀚又装得傻头傻脑地,一问三不知。每回黎灏提起楚瀚的“姊夫”,楚瀚便顾左右而言他,或是露出悲哀的神情,低头拭泪。黎灏提出纳妃的要求,楚瀚就更推得一干二净,先说我中土之人最重贞节,女子守寡后便不能再嫁,又说即使改嫁也得得到翁姑的同意。然而翁姑远在万里之外,姊姊自己能否做主,那也得看她的心意了。至于她的心意如何,陛下为何不自己去问问她呢?
黎灏就是不敢自己去问他姊姊,才来问楚瀚。眼见楚瀚害怕姊姊,更加无法做主,黎灏也束手无策。他本身最推崇儒教,当年元月才颁下饬令:“子居父母丧,妻居夫丧,当居三年制,不得殉情直行,悖礼逆法。”并详细规定,子居父母丧时,若让妻妾怀孕,罪至流放;妻居夫丧时,若肆行淫乱、丧未满即除下丧服、改嫁,该女及娶之者都是死罪。也碰巧楚瀚信口胡说,无端替百里缎添上了个死去的丈夫,让她得守三年之丧,黎灏碍于儒教礼法,不好硬逼娶之,也只能将这事情暂且放在一边。
黎灏乃是大越国第二代君主黎太宗的第四子,史称黎圣宗。《大越史记全书》中记载了不少关于他出生和年幼时的神奇事迹,但大多应是由于他在位时功绩彪炳,后世才附会添加上去的。如他母亲光淑皇太后吴氏为婕妤时,祈求得子,梦到天帝赐给她一个仙童,才怀了孕。快要临盆时,太后假寐一会儿,梦到自己又到了上帝那儿,上帝指派一个仙童下凡去做太后的儿子,仙童却拖拖拉拉地不肯去。上帝怒了,用玉笏敲仙童的额头,打得他皮破血流。太后梦醒后,就生下了黎灏,据说婴儿的额头上隐然有伤痕,如梦中所见一般,一直到年长,黎灏额上的这个胎痕都没有消失。(余请续见书末补注)
第三十九章黑夜突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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