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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歌声就仿佛一道活水,一点烛光,引着面前朦胧地亮起来:一个如玉点漆的女孩儿和一个泥里滚打的男孩儿的身影,在一片焦黑的视野中显得尤为扎眼。玉儿抬起头看过来,她头上的黑发散落如瀑,遮掩了大半姣好面容,却也不费力扎起,只是在鬓边别了小小一颗青玉珠子,便似画龙点睛,猛地将这混沌的景象中所有乱糟糟的一切都归束起来了。喻余青突然感觉像被从云端掼回这具躯壳之内,一瞬间所有的疼痛前呼后拥,排山倒海地向他压来。
玉儿叫道:“你醒了!”奔到他腿边;不久那石猴儿也扑地奔来,他手里还提着一串山鸡,笑道:“可算醒了!玉儿,手脚快些,再取些水来……”又举了举手中的猎物,“今日的饭有啦,我去做来!”这孩子当真机伶如猴儿,一霎眼不见了,再来时端着一盆山果,泉水下洗的清凌凌的。远处石坳子里烤着鸡,有点烟火的炙味传来,喻余青便猛地咳嗽起来。
从肺腔里撕扯着全身经脉,嘴里吐出真实的还活着的气息。“我……在哪儿?”但他接着便看见身旁的铁链,那四处焦朽断瓦残垣,他们居然还身在楼中!
那火早已熄了,但偌大的高楼,原本极尽富丽堂皇,气势澎湃,以显得他十二家的武学渊薮,如今便烧成这样,居然也剩下嶙峋框架,看上去便如朽木盘根,死而不僵。玉儿手里拖着一根小臂般粗的铁索,显得她身形分外娇小,道:“再一会儿就好了。你渴不渴?”说话间闪转腾挪,轻易便抽动铁索,仿佛拆线团一般,绕上绞盘。喻余青陡然坐起,发现身上还绕着两三道铁链,但已拆得差不多松爽,衣服边缘烧得破烂,但被铁索遮掩的部分却是完好的;双手因为裸露在外,皮肤已然变得焦黑,他看着自己几乎不似人形的指节,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突然叫道:“玉儿……我渴,”说罢便扶住喉咙,那里头出来的声音沙哑得不似人声。脸颊两侧垂下来的发尾焦黄,仿佛枯藤盘结。
玉儿没有机心,只道是他当真渴了,放下铁链,去捧一碗水过来送到嘴边。“你等一晌我便能全拆完了,”她声音像唱歌一般快活,就好像从来都没有什么烦心事发生,这好端端一座楼烧了,于她来说也许比没烧前还更好看些。喻余青却没有喝,只眼睁睁瞧着水里的倒影,大叫一声,突然猛一挣动,打翻水碗,落下泪来。
玉儿惊了一跳,问他:“你怎么啦?”全然不能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难。
喻余青对自己容颜自负,甚至更甚于武功;可如今那水中倒影出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连自己也不忍多看一眼,哪还有半分平日里倜傥风流的模样?这一双手,却也变成了这副形状,还不知以后能持剑不能,一时间只觉得万念俱灰,心想:“我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不让我去死?这火烧楼阁,神仙也插翅难逃,为什么我却不死?!这般模样,在世上活着,还有什么兴味?”他这样想着,捡起地上摔碎的碗片,往自己脖颈插去。
玉儿,立即将他手腕一板,点他腕内曲泽穴。他重伤之下,手腕乏力,这一下手指拿捏不住,那碎片掉在地上。玉儿没料到一下得手,她记得喻余青原先和她拆招时的本领,于是点完穴道后没待他反应便猱身窜上,绊住他双臂。喻余青失了劲力,暗道自己现在连个小孩子也打不过,还有什么用途?但玉儿的身子紧贴在他手臂上,心跳脉搏一并勃勃传来,裹着一股鲜活的劲力,却又让人不由得眷念起‘活’的意味来,那股求死的蛮劲一下子便懈了。只听玉儿道:“你又哭啦。你为什么哭?”伸出羊脂玉般的小手,在他脸上擦拭。
喻余青低声道:“玉儿,你让我死了吧。”
女娃娃歪了半边脑袋,奇道:“我怎么会让你死?火烧了好久啊,那么大。我和哥哥好容易将你救下来。这些铁链拆得手都酸了,你是不是肚饿?”
喻余青这才想到关键:“是你们救了我?火势如荼,你们怎么上来?”
“我们从山顶绕下来的。”女孩说,这时候石猴儿也进来了,他端着烤来喷香的山鸡肉,凑到跟前,烟炙火味勾引馋虫,身体里的本能便叫嚣着要活下去。他故意将烤山鸡放在离喻余青极近的地方,然后动手和玉儿一起盘拆那剩下几根铁链。只见他们仿佛拼拆某种机关一般,横竖长短,又似六爻卜卦,但看那纵跳声音,却更像是儿童嬉戏,拼搭筹子。石猴儿道:“青哥儿,你甫才刚醒转,荤腥还要少。你先尝些水果润润喉唇再吃肉。这些山果可好了,挤出汁水来,在嘴上抿一会儿,回甘生津。”说话间,又扯开他腰间一道铁索,笑道:“就快了!”
喻余青肚里有无数个问题轮转,最想问他们如何能从这张脸上,认出自己?可话出口时,却终不敢问,转而道:“你们会拆这铁链!”眼睛瞧着石猴儿,要听他怎么答话。
石猴儿道:“喻大哥,我们先前的确瞒着你,可那有苦衷。这铁链我们横竖拆惯了的,这楼也是我们上惯了的;但我们是从这楼里逃出去的,所以说不了实话,怕人把我们再抓回来。”
喻余青奇道:“……那……你们知道这楼里有个使铁索的老人?”
石猴儿道:“是。我和玉儿就是奉命不得不伺候那老不死的,隔一段时间,便要上来给他带食带水,端屎端尿。不然他在这住着,如何生活?不是早叫人发现了?他一人力薄,也无法将如此之多的铁索归位,所以我和玉儿便背熟了这铁索的阵法。”他眼珠溜溜地看着喻余青,讨好笑道:“你歇歇吧。我慢慢来说。能活下来是您命大,却也是因祸得福:这铁索据说是玄铁所做,寻常凡火是不侵的。”他们将铁索全部除下了,喻余青几乎脱力,只得慢慢倚靠墙壁,缓缓坐下。
那石猴小子道:“我们原本奉了师父的令,要看管这千面叟,不能让他死了。我们平日里从后山鸟道绕上,再走登云梯上道顶层,神不知鬼不觉……”喻余青啊了一声,问:“那山壁上的石头脚蹬?”石猴儿点点头,道:“我平日里和玉儿上下时都用泥塞住,旁人看不出来。这次见到有脚印,便猜想有人上去了。”喻余青道:“你们轻身功夫这样好!倒是没看出来。”石猴儿摇头道:“我那能凭轻身功夫上去?每每那老头垂下一根铁索来,我们才能借力攀上。今次铁索总也不下来,玉儿便要试试攀援,她也是真的厉害,居然攀上去了;再放绳子下来接我。我们到了顶上,里面那么多号人打来打去,我们也不敢进去。只好伏在山顶的草丛里,朝底下查看动静。后来楼烧起来,我们也没有办法,好在山顶四面透风,顶上的塔尖又倒下去,烧不着我们。但四下火起,我们也哪里去不成,只好等火势小了,再下来看有没有人,就见到了你!”他说完,问玉儿道:“是不是?”玉儿点点头,边将浆果榨了汁,用手帕沾了,替喻余青润了嘴唇。那浆果的确罕见,想是这山中的特产,一入口中,唇舌生津,清凉宜人,只觉得灵台一清,肺腑里的火气都除了大半。
喻余青仍然最终是忍不住问:“你们怎么能认得出来是我?”他声音里带几分嘲弄,抚上自己半边枯树一般的脸皮,“连我自己也认不出来这张脸是谁!”
石猴儿道:“玉儿,师父是怎么说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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