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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嗯”了一声,这名字他听过,好像刚去世没几年。
“欲要疏通会通河,有一个极大的麻烦。殿下且看。”于谦掏出一小块干墨垫在油纸底下,位置恰好就在汶上县。原本平整的舆图,高高隆起一块鼓包。他的手指点在鼓包上头,侃侃而谈:“会通河的地势,就像一座巨大的拱桥。拱桥的最高点,是在运河中段的兖州汶上县,号称河脊,而拱桥南北两端的低处分别是镇口、临清。宋尚书做过测算,从汶上县北到临清三百里,地降九十尺,南至茶城二百九十里,地降一百一十六尺。殿下可以想象,这种落差巨大的拱桥地段,河水该如何流动?”
朱瞻基仔细端详着鼓起的行路图,心想这果然是个棘手的大麻烦,道:“水性善下,有中间这么一座河脊挺立,根本不可能从低处的镇口和临清引水。唯一的办法,就是设法把水引到最高处的汶上县,再居高临下注入运河,冲刷南北。”
于谦赞道:“正该如此!宋尚书为了引水之事,茶饭不思,四处寻访熟悉水性的河工,最终被他访到一个叫白英的当地老人。白英献上一条妙计,叫作‘借水行舟,引汶济运’。”
太子咀嚼着这几个字,眉头紧皱,未得其意。
“白英老人说,会通河的最高点在汶上县,汶上县的最高点在南旺镇,而南旺镇的最高点,是在北边的一处小村子,叫作戴村。戴村旁边有一条汶水,河床高出南旺三百尺,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大助力。”
“等一下,你先别说,让我先猜猜。”太子凝视舆图良久,从于谦手里拿过炭笔,犹豫地从戴村旁的河道上画了一道黑线:“如果在戴村这里设一大坝,就能截夺汶水,让它流向南旺。然后在南旺建一个分水坝,把汶水中分,注入南北河道,顺坡直下镇口与临清,便可以保证会通河水量充盈了。”
“正是如此!”
于谦见太子对漕政这么上心,刚才那点不愉快立刻烟消云散:“宋尚书的法子,与殿下几无二致。他修起戴村坝,疏通小汶河,让汶水从南旺的闸口注入运河。在入口处,有一处分水鱼嘴,把汶水一分两边,七分北流,三分南流。当地民间还有个说法,叫作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等一下就能路过鱼嘴,届时殿下可以细心观摩一下。”
于谦又道:“正因为会通河这一段特殊的地势与水流,所以沿途修起了约莫四十座闸关,层层蓄水,以确保通航,叫作闸漕。”
“那么这些圈圈是什么?”太子的指头又点向行路图上的一处。这是在南旺闸口的北边,一条代表运河的粗线穿起了五个小圆圈,彼此之间离得很近,好似糖葫芦一般。
于谦俯身一看,不由得笑道:“殿下好眼力,这是宋尚书的另外一个创举。这五个圆圈,乃是五座人工大湖,分别叫作安山湖、南旺湖、蜀山湖、马踏湖和马场湖。若是雨频洪涝,便把运河里多余的水放入湖内;若赶上干旱无雨,便把五湖之水放入运河,以此调节水量。宋尚书把这五湖唤作水柜,可谓十分精当。”
太子一边点着头,一边认真读着图上水文,这让于谦老大怀慰。虽然他不太明白为何太子突然对这一段的地理形势产生兴趣,但储君对民生认真如是,何愁社稷不兴啊!
“这条向东北方向延伸的细线,又是什么?”朱瞻基突然问。
这一下把于谦给问住了。他只关心漕河,其他地方可没那么熟悉。于谦脸色微微涨红,低声说稍等,然后转身跑去船尾,过不多时,把负责操船的纲首给拽了过来。纲首这几天跟这些夹带的乘客混得很熟,听说客人要了解河务,凑到行路图上看了一眼,便笑道:“这条细线啊,叫小清河,是五湖用来排水的河道。咱们漕河是走西北去临清,这条细线是走东北,先排入大清河,然后到济南。”
“听起来这条水路也能通航?”
“有哇,不少官民船都从小清河往济南去。我记得那年白莲教作乱,江南来的几批白粮船,直接被靳荣靳将军截在南旺,顺着小清河、大清河运到了济南城下。”纲首回答。
“这样啊……”太子点点头,不再说什么,重新把注意力放在漕河之上的景色。只有苏荆溪注意到,他的眼神闪过一丝光芒,随即消失。
这条进鲜船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前方河道陡然收窄,水流也变得湍急起来。在船头的指点下,乘客们远远可以望见河道左侧有一片灰黄色的石堰滩,在郁郁葱葱的林木之间格外醒目。这片石堰以竹笼裹石,壅土成垄,堆垒成一支长鱼嘴,旁边山头上立有一座金龙四大王的庙宇。
这里即是著名的南旺闸分水鱼嘴,亦是千里漕河真正的中点所在。
白花花的巨大水流从汶水上游咆哮而下,以极高的速度迎头撞上石堰,崩解粉碎,然后被尖利的鱼嘴劈成两半,分别注入南、北两条渠边。水流激石,涛声訇然,如万军决死冲锋,又顿挫于坚城之下。一攻一守,一动一静,昼夜不停,构成了一幅深涵哲理的玄妙图画。众人站在船舷边观望片刻,无不为这通天的气势所震慑。
于谦不由得感慨道:“不亲眼所见,委实难以想象当年宋尚书修这鱼嘴,该是何等艰难。”
旁边有几个水手都笑:“老爷你不知道,这分水鱼嘴在当地,又叫作方魂狱。”
太子好奇道:“为何叫这名字?”一个老水手压低声音道:“据说啊,当年宋尚书修鱼嘴的时候,屡修屡垮,怎么也修不起来。后来有一位老道说,这里阳气太盛,得拿阴气压着。宋尚书不敢决定,请示天子,天子发下圣旨,派御林军把河堤上干活的劳役杀了一万个,尸骨埋在堤坝之下,索拿万条冤魂镇压。你瞧,那边的金龙四大王庙,就是怕冤魂作崇才修起来……”
“住口!”
于谦横眉怒喝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诬蔑永乐天子,要杀头的知道吗?”水手们觉得没趣,一哄散去。他又冲朱瞻基道:“您可不能相信这些荒诞不经的民间传说。什么一万条冤魂,一点常识也没有。当年修河艰辛、屡屡溃堤是有的,要是一口气能死上一万人,山东地界早乱了。”
朱瞻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本王这点判断力还是有的,不劳先生你提点。”他把视线重新投向鱼嘴,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过民间既然能编出这种故事,可见对皇爷爷的怨气不小啊。朝廷为了修这条漕河,当年委实代价不小。”
“当今天子意欲迁都回金陵,正是圣心仁厚,为了体恤民力。”于谦适时补了一句。
“可父皇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皇爷爷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朱瞻基手扶着船舷,唇间微微送出一句疑问。按说这原本不是个问题,可自从他见了孔十八之后,内心居然出现了动摇。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疑问的本质,就是要在永乐、洪熙两代天子之间站队。
南迁为减负,北迁为戍边,两者根本无对错之别,只取决于天子想要什么、大明想要什么。
“您刚才说什么?”于谦大声喊道,外面的水声太大了,他一时没听清楚。朱瞻基摇摇头,决定还是暂时不说了,生怕引出于谦的长篇大论。为了避开纠缠,太子装作不经意地把头转向别处,恰好看到苏荆溪正在不远处。她凭舷而立,上半身朝外微微探去,颀长的脖颈犹如一只漂亮的白鹤。朱瞻基很好奇苏荆溪到底在看什么,竟然如此入神,随着她的视线向远处找去,才发现她凝视的,是鱼嘴上的那一座金龙四大王庙。
难道她还在担心吴定缘?朱瞻基暗自猜测,可又不敢直接去问。苏荆溪这个女人,温婉细致,谈吐周到,可他始终琢磨不透,仿佛始终有一层纱帘遮挡在前。朱瞻基总有一种感觉,一旦把纱帘扯开,对面的人也就消失不见了。
他没凑过去,就这么怔怔地看了一阵苏荆溪的侧影,突然宣布:“我累了,回去休息一下。”不待其他两个人有什么反应,转身钻进自己的舱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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