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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迟疑地走进去,室内十尺见方,堆放着各种废旧杂物,和想象当中蛛丝尘网的储藏室不同,这里竟有点整洁,地面上没有灰尘,走过不会留下脚印;废弃的木桌椅、陈旧的椅套餐布、掉了色的雨披、倒立在门后的油纸伞……一切杂物都规整有序,全然没有案发现场的森然气息,但人的第六感就是那样诡异,月儿感受到了比方才在走廊时更为剧烈的灵异感。尤其在看到对面那扇紧闭的窗户时,她脑际再次冒出一闪即逝的画面,那是师兄曾经在这个小空间里发生的片段。
但是事发当日谁都没有看到过师兄从西点店离开,师兄是如何从西点店被挟持到这里的?
这些她想不通,但她笃定师兄是从对面这扇窗户出去的。
她一步步走到窗户前,租界很普遍的欧式建筑,窗玻璃近似于教堂的彩色玻璃,月儿怔怔地推开窗扇,市声蜂拥而至,那些画面瞬间更加密集了,在她的脑际勾勒出一幅类似于黑白电影一般朦胧的场景——师兄在西点店的雅间里焦虑地等待,茶烟袅袅中,他一边等候一边看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忽然门口传来敲门声,师兄脸色一动,以为是她来了,连忙起身去开门,然而一个黑影一把将他的口捂上,并且迅速向外面拖去,师兄意识到在劫难逃时已经到了这间储藏室,他一面反抗一面怀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将衣袋里的那封信遗落在地,他一定是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有机会和她见面了,所以明知这封信她未必能看到,但还是抱着侥幸将它留了下来……
月儿扶在窗台上的手微微颤抖,几乎确定师兄已遭不测。窗前有一株梧桐树,枝丫繁茂,蝉鸣鼓噪,令她头疼欲裂,她正要关上窗扇,忽然梧桐树枝上有一丝微芒进入她视线。
她蓦然一震,那是一枚纽扣,掉落之时还连着线头,于是竟挂在树枝上没有落地。
月儿下意识攀上窗沿,探身出去抓住那枚纽扣。
纽扣是很平常的赛璐珞材质,非常轻,几乎没有分量,这大概就是线头能把它挂住不致掉落的缘故。不能确定这枚纽扣是歹徒的还是师兄的,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好几日,纽扣再轻,被挂在树上这么久不落地都未免有点离奇,但急于找到命运密码的月儿还是牢牢地握住了这枚纽扣。
·
从储藏室出来后,她向塔夫绸店家询问师兄出事那天是否看见过有人进入走廊,答案不出意料地令人失望。
她握着纽扣出来,市声喧嚣,她思忖自己如何才能解开谜团?如何才能为师兄雪恨?没错,她的第六感已经笃定师兄罹难。
她一人终归是势单力薄,只能一遍遍复盘,希望找到被自己忽略的细节为切入口继续调查。
回家的一路上苦思无果,快到弄口时,一辆军用吉普开了过来,是罗副官,为了不挡行人通行,他从她身边经过先没停,而是向前面方便一些的地方去靠停。
昨天早上四爷南下前吩咐罗副官调查澹台一事,今日罗副官想必是特意前来了解情况的。
月儿心中天人交战,对于是否跟罗副官把前前后后的事情和盘托出她很犹豫,澹台反复强调的那句话萦绕心头——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相信任何人!
她骤然睁圆了眼睛。四爷之前的便衣探子到底是为了保护她?还是为了跟踪她?
此念一起,再停不下了!
四爷原本就像个谜团一般,桩桩件件,如今月儿越想越觉得困惑。她倒并非认为澹台口中那些‘无时不有,无处不有’的跟踪者是四爷的人,但四爷一定属于澹台口中那句‘不要相信任何人’中的‘任何人’之一。
她不能寄希望于任何人,她必须靠自己去挖掘真相。
于是罗副官下车后,她简单寒暄几句,然后告诉罗副官自己可能有点小题大做了,把爽约看做失踪实是不应该。
那晚四爷一心撮哄她上床,根本不给她陈述澹台事件的机会,虽然戎三少爷也托他寻找澹台,但戎三少爷大概率只是晓得澹台从他家离开后失联了,并不知道澹台在红宝石西点店发生过一出人间蒸发的奇异事件,上海滩之大,绝不会事事都那么巧地被认识的人所知晓。对于红宝石西点店事件,以后会不会被大众知晓,月儿无从判断,但暂时她不愿讲出来,因为只要讲到红宝石西点店事件,就要讲到事前的那一通电话,以及事后的第七页信笺,由此会不会打草惊蛇?
所以此时不是时候,她决定暂时封存。辨不清敌人是谁之前,对任何人推心置腹都有可能是打草惊蛇。
她的出尔反尔没有引起罗副官的疑惑,罗副官客套几句,然后告辞离去,向停在不远处的吉普走去。临街卖纸烟的阿婆正在扫门口的尘灰,月儿心中有事,裙摆上被溅了水渍也没留意到,正要转身向弄堂去,忽然她愣住了,红宝石西点店的储藏间为什么那么干净?
刚才在储藏室她的思维被师兄遇害的画面占据了,完全忽略了其他细节,现在才意识到那间储藏室太干净了,干净得可疑,仿佛是刚刚打扫过一样?
不,确实是刚刚打扫过,因为门口有一圈水桶放置过留下水印子的微弱痕迹。卞老板在得知阿潘死讯后打扫了储藏室?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心怀鬼胎?
阿婆的笤帚刷拉刷拉,月儿急匆匆转身,她要跟卞老板问个清楚。
心中急切,步子几乎飞跑起来,但事情绝不是她想得那样简单,如果卞老板心中有鬼,能轻易告诉她吗?此人吃硬不吃软她是晓得的,但再凭刚才那番报警的言辞去要挟他,还能奏效吗?
恰罗副官的汽车从后面上来了,他刚才因为车子掉头的缘故,反而落后于月儿。此时见月儿没有往家里去,却是迅疾地朝反方向走,甚感疑惑,他放缓车速,问:“少奶奶要去哪里?我送您。”
他的出现让月儿计上心来,说刚才和女同学吃咖啡忘记告诉对方帮她告假,需要再过去一趟。一面称谢一面上车,并告诉罗副官是在同孚路的一家西点店。
车子于是往同孚路而去,到达红宝石西点店门口后,月儿请罗副官稍等片刻,她跟同学稍坐片刻便出来。
此时的西点店,客人依旧稀疏,卞老板隔着空落的餐厅一眼看到窗外的军用吉普,下车的竟是那位林小姐,卞老板陡然不安,给林小姐开门的军人毕恭毕敬,但其衣领上的军衔让人晓得他并非寻常军士,卞老板不由暗想:这林小姐,到底什么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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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的风铃响起,林小姐进来了,外面那位军人站在车旁抽烟,身体背对着西点店,看似不经意的一种身体朝向,其实是最大的礼貌,试想一个姑娘进了咖啡店,外面却有一双眼睛隔着大玻璃凝视,那该有多么不自在。如此细心得体的尊重,又如此恰到好处的恭敬,让卞老板更加疑心林小姐的身份。
“卞老板,吾又来了,这次是来找侬的,有些话不方便旁人听,阿拉到里边雅间伐。”
月儿说着往走廊去了,卞老板被她这种命令式语气搞得分不清状况,但碍于外面那位军官,还是紧随其后进了雅间。
月儿往椅子上一坐,说:“交代吧卞老板。是跟吾交代?还是跟军警交代?对了,吾指的军警,绝不止外面那一位,一卡车,十卡车,只要吾一句话。”
卞老板为难:“这……您,您……”
月儿晓得此时火候不够,于是继续诈供,这次有些生硬,用上了官话,她说:“实话讲,我要不是有苦衷,早就大张旗鼓让军警来跟你过话了,哪里还用得着我自己调查来调查去,谁叫上辈子不积德,嫁了个爱吃醋的老乌龟呢。”
卞老板原以为这个漂亮小姐跟那个澹台是一对情侣,现在一听竟然是对野鸳鸯。家里有个老乌龟丈夫,外面有个美男子情夫,虽然月儿的暗示足够含蓄,卞老板也一听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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