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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跑过一片树林,见后面没人追来,这才放下了心。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周围野草蓬蒿,根本没有人家,想在此地过夜怕是不能了。
他们又向前摸了几里路,天就完全黑下来了,周围仍是连个窝棚也看不到,二人只好深一脚浅一脚的,忍着饥渴继续赶路。猛然间他们在废弃的驿道边发现了一座破庙,庙门已然塌毁了,可喜里面的屋宇尚在,虽然也不完整,但足能遮风避雨了。两个人早就又饥又渴,急忙进到庙中,胡乱搜集些干柴,用随身携带的火镰点了篝火,取出昨日没吃完的干面饼,放在火上烘烤起来。
夜已经深了,屋外渐起朔风,吹得一带荒草都沙沙的响。此时除了这座破庙中略有点点火光外,四下皆墨色苍茫,静谧而恐怖。他们跑了这么远的路,在吃了面饼后便渐渐困乏起来,只好靠着尚未断裂的屋柱睡着了。
麻三儿早已入了梦乡,且睡得昏天黑地,即便耳边炸雷,恐怕亦不能将其惊醒。然而在梦中,他忽然察觉到一阵凉风,风过处寒气透骨,立时便醒了过来。朦胧中他睁开双眼,心想一定是火灭了,否则怎会如此寒冷,便欲往火堆中再填干柴。不料,恰在此时,那已然快要熄灭的篝火中突然跳起一缕火光,瞬间照亮了门口儿处一个幽暗的黑影。若是那黑影不动,准会被人以为它不过是庙中的泥胎塑像,然而那黑影却在被照亮的一瞬间闪身消失了。此时即便是不谙世事之人也能想的明白,定是来了不速之客了。还没等麻三儿有任何动作,庙外的荒野之中已窜入四个人来,他们一律黑衣黑鞋,面罩轻纱,手中握着当地人闲常防身用的攮子,锋刃足有四寸多长,在黑暗中亦能看见其闪烁的寒光。几个人见麻三儿醒了,立刻无声地四下散开,慢慢逼近过来。
无声的恐惧让麻三儿有些发抖,然他心中却异常清醒,那便是“狠能逃生,怂则入地”。就在当先两人已逼近火堆之时,麻三儿急用右手猛按尚在睡觉的柴禾,接着便翻身而起,用右脚在篝火的余烬下用力一兜,将耀眼的炭火四下踢散开去。当先的一名汉子恰好撞在一根燃烧的木炭上,他面巾下的胡子当即被燃着了。他慌忙伸手去按,不料却一下露了破绽,麻三儿刚想跳过去给他来记“冲天炮”,却觉脸边刮过一道劲风,一块半头青砖已然结结实实打在那人的额头之上。这一下着实不轻,只听来人“妈呀”一声惨叫,翻身栽倒了。其余三人见同伙被打,全都号叫着,拼命扑将上来,其中一个正窜到麻三儿面前,高举起手里的攮子,向着麻三儿的胸口猛刺。麻三儿见不能硬挡,急忙稍一侧身儿,让过了锋芒,伸左手抓住他的衣领,用力向后一带,来人可能冲的太猛,当即立脚不住,直接奔出几步,一头撞在了神龛的基座上。那基座乃是条石砌就,经年累月间变得异常坚硬,只听“噗”的一声轻响,他的脑袋便像西瓜一样四散裂开,死尸瘫倒了。余者见死了同伙儿,立刻心生惧意,他们再也不敢向上猛扑,而是从地上拖起被砖头砸倒的同伙儿,向庙外退去。此时柴禾已抽出了扁担,便要抬脚直追,幸而被麻三儿一把拽住,并叮嘱他外面黑灯瞎火,正不知还有几人埋伏,切不可贸然离开庙宇,免得吃亏,中了圈套。
麻三儿顺手从地上捧起一捧灰土,盖在炭火的余烬上。霎时间,庙里庙外一片黑暗,瞬间将情势扯平了。柴禾手握扁担,藏在神龛之旁,麻三儿则捡起地上掉落的攮子,藏在了庙柱后面。一霎时只能耳听北风的呜咽啸叫之声,余者再无异响,周围静得叫人害怕。他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都目不交睫,紧守“阵地”,一直坚持到天光大亮。
见外面依然没有动静,二人这才仗着胆子出了庙门察看。但见四下里仅有灰黄的旷野,哪里还有半个人影。他们在四周查看了一回,便返身回庙,将地上的死尸拖将过来,解开头上的黑布,赫然便是昨日见过的一名船工。两人均心下豁然,想是那老者见财起意,派人偷偷跟着来到了这里,又趁着夜色前来抢夺,若不是麻三儿被冷风吹醒,后果真不堪设想。两个人在庙中待了一个晚上,想着外面的凶险,倒没时间注意屋内的情形,此时看着地上的死尸,不由得后怕起来。现下虽然法度废弛,可毕竟人命大如天,倘或被官府拿了,公堂之上真是百口莫辩,定要吃官司的。好在眼下没有人证,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呢?他们商量妥了,急忙分头收拾了行李,也顾不上吃口干粮,便直接出门,一直向南走下去了。
整整两个时辰后,已是红日当空的晌午了,二人心下稍安,步子也慢了下来。他们又向前走了一段儿路,便见到一处小镇,恰立在两条大路的交叉口儿上。小镇的面积虽然不大,却街道齐整,行人密集,不论是小商小贩还是买卖铺户,皆整治得干净漂亮,让人看了就十分舒服。二人进到街里,见路边上有一小小的馄饨摊儿,锅中汤汁滚沸,香气四溢,水面上泛起的葱花和香菜也绿的喜人,这才觉出肚子里早就饿了。好在麻三儿的腰间还有几大枚,于是他们便坐在馄饨摊儿前,要了两碗馄饨,四个杂粮面儿红糖烧饼,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看摊儿的老头儿是个热心肠,见两个孩子饿成这样,不觉怜悯,便又给他们各添了一勺馄饨。麻三儿见老者人好,便向他打听本地的地名,老头儿的生意也是不忙,就势便拉开话匣子,侃侃而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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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他说此地古称平城,大清初年曾是进京的要冲之地,也正经儿的繁华过,可自打皇上疏通运河,兴修水利之后就难比往昔了。好在此地百姓心气儿极高,将一座小镇打理得井井有条,再加上本地有个王太爷,虽有好色的毛病,却终究还是关心百姓的,比起晚清其他的地方官儿来说不知要强上多少倍,以此镇子里的人也都过得去。
老头儿正自说到兴头上,忽然远处的街面儿上一阵喧哗,他急忙站起身向着远处眺望了一下,便笑着说:
“你们看,刚才咱们还说曹操呢,这会儿曹操就到了。”
麻三儿与柴禾也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的街面儿上正款款走来一人。其人中等个,黑胖脸,两撇黑胡,一双水泡眼,穿着一件官衣儿,却歪戴着大帽,一乘呢子小轿由两个役卒抬了,只是远远地跟在后头,即没有鸣锣开道,也看不见任何执事,倒是个平易近人的老爷。街面儿上的百姓也不怕他,有远远打招呼的,也有上前打躬行礼的,一时之间竟在他的身边聚集了很多人,显得颇为热闹了。这位官爷也不生气,只是一味地仰着脸,眯起一对水泡眼,对众人爱搭不理的,叫人看着真哭不得也笑不得。
眼见人群走远,麻三儿他们也已吃得碗底朝天了,二人起身付了铜板,正要去找个睡觉的地方,忽听一阵“哗啦啦”的串铃声由远而近,那铃声颇为刺耳,隔着老远都能让人起上一身鸡皮疙瘩。麻三儿颇觉厌恶,他扭过头儿循声一看,见顺着大街又走来一个邋里邋遢的老道。此人九良道冠歪戴,一身道袍稀松;腰间没有缠带,仅仅系条麻绳;颌下一撮短须,看着稀巴楞登;头上发髻泛油,一双破鞋乌青。就这一身的破烂儿,幸亏是正值深秋,否则非招惹苍蝇不可。他左手擎着一面幡,上面绘有九宫八卦图,看上去颜色鲜亮,与这一身行头截然不同;他右手拿着一副串铃,铃铛间尽是破烂的大钱儿,串铃底下尚有一块人骨,白森森的甚是可怖;肩上则背着一个布袋,袋角已然破损,里面儿漏出一卷儿纸符的黄边儿,看上去颤巍巍地,好像随时都可能掉下来。若说仅是这些还不算出奇,真正出奇的乃是他的一副瞳仁,左眼的瞳仁泛青,右眼的瞳仁泛白,如同波斯猫的阴阳眼,真有说不出的诡异。
这道士还在街上摇摇摆摆地走,他双眼目不斜视,口中则念念有词,竟然旁若无人,好像正跟自己个儿说话一样。要说在那个年头,市面上测字捉鬼的道士也不鲜见,先不论相貌如何,起码有一身儿干干净净的行头,而眼前这位,如此的肮脏邋遢,却是极少有的。渐渐的他的身后聚集了一群顽童,全都抛砖弄瓦,取笑喧闹,道士被打急了,急回头瞪了孩子一眼,立时便有胆子小的被吓得哇哇大哭,余者一哄而散了。
麻三儿虽觉这道士面目可憎,然只略略看了一眼,便拉着柴禾走开了,他们需要尽快找个背风的地儿,好熬过这寒冷的一夜呐。
古时还没有盲流的称谓,都将居无定所的流浪者称呼为“脚底汉”,那是因为他们只有一副脚底板儿去承载身子,除此之外便一无所有了。虽然晚清之时不论在城市还是乡间,只要肯出力气,填饱肚子尚且不难,然到了晚上,若想能有个睡觉的窝,便是另外一码事儿了。运气好的能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运气不好的,一夜之间被不幸冻死也是常有的事儿。
两个人毕竟初来乍到,也不知道哪里有合适的地方,只能在街面之上东游西逛,到处找寻。直到天快黑了,他们才在城东头儿的林子后头发现了一处大院套,这里四周都是土墙,朱漆大门虽不气派,可也说得过去了,门边上有个石台儿,台儿上尽是干驳的苔藓,但石台儿跟台阶之间恰好形成一个旮旯儿,足能遮挡晚风了,离着大门不远的地方还有三棵结满了果实的枣树,若是赶早儿没人注意,还能摘点枣子充饥呢。
两个人都对此地颇为满意,刚将行李放在地上,忽听“吱呀”一声,正门边上开了一道角门儿,里面走出一位四五十岁的妇人来。她手中拎着一个装满垃圾的脏桶,显然是个干杂物的仆妇。妇人见到他们二人先是一愣,随即就关上门,回屋去了。二人见没被撵走,便放心的铺开草席卷儿,准备睡觉了。可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妇人又同着一个下人各捧了一大捧干稻草出来了。她们下了台阶将干稻草放在两人的近前,喘嘘嘘地说道:
“俩孩子,怪可怜的。晚上天儿冷,只当是取个暖儿吧,这世道,作孽呀!”
她嘴里一头说着,一头就要转身回屋。麻三儿看着地上的稻草,心头一热,急忙说道:
“婆婆,谢谢您及您家老爷了。祝你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那婆子听了,不觉“扑哧”一声儿笑了,瞅着俩人说道:
“好好。唉,这年月呀我们也不好过,只能帮你们到这儿啦。对了,你们可别大声嚷嚷啊,要是被我家老爷知道了,又该骂我败家了。”
麻三儿见她走上了台阶,便追问道:
“婆婆,敢问您家老爷台普,小人好一辈子记在心里。”
那妇人听了这话,面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她头也不回地答道:
“这个就不必啦,我家王老爷是个遭瘟的老爷,用不着你们记着。”
说完她就“嘭”地一声儿关上院门儿,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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